那东西，从树瘤里出来了。
与其说是出生，不如说是一场硬生生的剥离。盘根错节的木质纤维被撕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黏稠的汁液和碎木屑四处飞溅。
一个东西被强行从树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皮肤是那种放了很久的死鱼肚白，上面爬满了蠕动的黑色纹路。
四肢的关节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扭曲着，每动一下，身体里就传来骨头互相摩擦的咯吱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
“吼——！！！”
这一次，吼声不是从那个黑洞里发出的。
声音来自它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寸皮肤，每一道黑色咒文的缝隙，同时炸响。
整个大殿都在这声咆哮中嗡嗡作响，支撑着穹顶的石柱表面裂开了细密的缝隙，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它扭动着那颗没有五官的头颅，那个黑洞“看”向一个方向。
月见樱里。
那个把毒药灌进它身体里的女人。
下一秒，弓弦松开。
它消失了。
轰隆！
一声巨响在她耳边炸开。
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厚重的石板被砸得粉碎，碎石混着黑色的气流朝四周溅射。地面上留下一个冒着黑烟的大坑，坑的边缘还在被什么东西腐蚀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樱里趴在地上，心脏狂跳，喉咙里一阵腥甜。
一击不中，那怪物没有任何停顿。
它那颗扭曲的头颅，以一种脖子会断掉的角度，硬生生转了一百八十度。
“樱里大人！”
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把虚弱的紫绘紧紧抱在怀里，挣扎着站起来，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焦急。
黑色的风暴卷了过来。
黑川展开翅膀，无数羽毛化作锋利的刀刃，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朝怪物打去。
紧接着，冰蓝色的霜气贴着地面蔓延过去。
雪絮的寒气所到之处，地面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
可那能冻结一切的寒意，一碰到怪物周围那股怨毒的气息，就发出“嗤”的一声，被蒸发成了白色的水汽。连让它的动作慢一点都做不到。
“没用的，都没用的！”
“被污染的母亲，只会比原来更饿，更愤怒！你们所有人，都会变成她醒来后的第一顿饭！”
樱里没空理他。
刚才那一下，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那股不属于她的诅咒之力，用起来的代价太大了。
硬碰硬，绝对会死。
那怪物又扑了过来。
这一次，它的爪子上缠绕着黑色的电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跑不掉。
那就只能上了。
寒光一闪。
刀锋从下往上，划出一道冰冷的圆弧，目标是怪物相对柔软的腹部。
铛！
刀刃砍在上面，传回来的不是切开皮肉的手感，而是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
樱里只觉得虎口一震，手腕发麻，太刀差点脱手飞出去。那股力量顺着手臂冲进她的身体，让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她抬头看去，怪物的肚子上，别说伤口，连一道白印子都没有。
糟了！
这个空档，就是要命的空档。
怪物的另一只爪子已经到了。
那只巨大的、缠绕着黑气的爪子，遮住了她头顶所有的光。浓烈的腥臭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要把她整个人都吞掉。
死亡的阴影，把她笼罩。
就在这时，空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嘲笑。
“月见樱里，你终究还是来了，但一切都太迟了。”
那只马上就要拍碎樱里脑袋的爪子，在离她头发不到一根手指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是那种极其突兀的、违反常理的急刹车。
它就那么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樱里抓住这个机会，在地上一个翻滚，拉开了和怪物之间的距离。她重新站稳，握紧太刀，警惕的目光越过那只僵硬的怪物，看向大殿的最深处。
空木站在那棵巨大的枯树下面。
他张开双臂，仰着头，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于朝圣的狂热。
他开始说话。
或者说，吟唱。
这吟唱，不是在控制那只怪物。
“呜——”
一声痛苦的悲鸣，从那棵枯萎的神树内部传了出来。
树干上，那些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的血色纹路，突然又亮了起来，光芒闪烁不定，然后又飞快地暗淡下去。
那棵树里仅剩的一点点生命力，正在被一股不讲道理的力量，硬生生地抽走。
而那股力量汇集的方向，不是那个畸形的怪物。
是空木！
“他在干什么？！”黑川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他在吞掉那棵树！”雪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从一开始，空木的目标就不是唤醒什么“母亲”。
那个怪物，还有之前的紫绘，都只是工具。
是用来激活神树最后力量的钥匙。
他真正的目的，是把这棵神树千百年来积攒的所有力量，全部变成他自己的东西！
这比唤醒一个邪神，还要疯狂！
反过来，空木身上的气息却在疯狂地变强。
那股压力，已经强大到让整个大殿都在呻吟，地面上都开始出现蜘蛛网一样的裂缝。
“啊！”
一声痛苦的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声音不是来自正在被吸干的神树，而是来自雫怀里的紫绘。
“呃啊……好痛……好痛！”
稚嫩的尖叫划破大殿，满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那根鬼族的独角爆发出刺眼的光，樱紫色的妖力在她周围乱窜，撕扯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神树的哀嚎，通过某种古老的血脉联系，直接在她灵魂里响起。那份被硬生生抽走生命本源的剧痛，分毫不差地投射到了她身上。
雫用尽全力才抱稳她，手臂被震得发麻，急喊：“紫绘大人！”
再这样下去，紫绘的灵魂会先被这痛苦撕碎！
“紫绘！”
樱里的身影动了。
她一步踏出，直接闯进那妖力风暴的中心。狂乱的妖力割得她脸颊生疼，她却不管不顾，精准地伸出手。
她的手掌盖住那只冰凉颤抖的小手，五指收拢，紧紧握住。
“看着我！”
樱里的声音穿透了妖力的尖啸，强行钉入紫绘混乱的意识里。
紫绘泪眼模糊，视线里全是扭曲的色块。她费力地聚焦，在那片混乱中，终于看见了一张沾着灰尘和血迹，却依旧镇定得让人安心的脸。
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相信我。”
樱里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放柔了些。她将体内仅剩的一丝灵力，顺着紧握的手渡了过去。
“把那份痛苦，交给我。”
“你以为，偷来的力量，就能胜过守护的力量吗？”
空木睁开了眼睛。
那双瞳孔，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金色，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神明一样的漠然。由能量构成的风暴在他周身环绕，每一次呼吸，都让整个大殿的空间跟着扭曲。
“守护？”
他嗤笑一声。
“真可笑。”
“在这个世界上，力量就是一切。绝对的力量，就是唯一的真理。”
他抬起手，金色的瞳孔瞥了一眼那个因为失去力量，身体开始不稳，发出哀鸣的怪物。
然后，他对着它，五指轻轻一握。
“你，没用了，退场吧。”
“吼……”
怪物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悲鸣。
“嘭！”
一声闷响。
那头刚才还让众人没办法的怪物，就这么爆成了一团浓稠的黑雾，连点渣都没留下，就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神树千年的力量！
“该你们了。”
“黑川，布依，雫，雪絮！”
“带着紫绘，离开这里！去守住大殿的门，拦住外面的守树人，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樱里大人？！”雫第一个出声反对，语气急切，“他太危险了！我们必须一起……”
“这是命令！”
樱里厉声打断她，目光却始终锁着远处的空木，没有半点偏移。
“这是我的战斗。”
她的声音沉静下来。
“是我作为神域守护者的宿命。”
“他，交给我。”
黑川死死咬着嘴唇，背后的羽毛根根倒竖。布依的小脸已经吓得惨白，两只小手却还是死死拽着黑川的衣角。雪絮的指尖，凝结出细碎的冰晶，清冷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她们都明白，樱里已经决定了。
雫深深地看着樱里的背影。
“……是！”
她重重点头，不再犹豫。
她俯身抱起气息平稳下来的紫绘，转身就朝着大殿门口全力冲去。
“我们……相信您！”
黑川深吸一口气，展开双翼，卷起一阵风。雪絮与布依也立刻跟上，没有一丝迟疑。
她们要去门外，用自己的命，为樱里筑起一道防线。
轰隆——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樱里和空木。
还有一地随风飘散的神树飞灰。
“真是感人的主仆情谊。”空木轻蔑地笑着，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可惜，只是去送死而已。”
樱里没理会他的嘲讽。
漆黑的诅咒之力从中涌出，沿着她的手臂攀附而上，缠绕住整把刀身。
一股樱色的灵力，也从她身体深处升起。
那是属于巫女的净化之力。
一黑一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的刀身上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刀刃发出低沉的嗡鸣，樱色的光华与不详的黑色电光交织，扭曲了周围的光线。
樱里抬起头。
她要用自己的命做赌注，守护她珍视的一切。
空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巫女，很危险。
“来吧，小偷。”
空木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金色的能量在他掌中汇聚，压缩成一颗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光球。
“让我看看，你口中的宿命，究竟有多廉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