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总不必再靠近,” 穆婉的声音像被寒冰淬过,清晰地在空旷走廊里回荡,“我会固守在此处——这三步距离,便是日后你我界限的最佳平衡点。”
即便她能感知到顾逸周身辐射出的低压气场,即便她预判到他此刻隐于平静之下的暴戾是何等骇人,即便那蛰伏在血管里的恐惧仍在无声嘶鸣。
可这句划界的宣言,必须掷地有声。
这三步之遥,是计算好的分寸:既足以维持职场精英之间必需的体面与假面微笑,又足以构筑一道透明的壁垒,清晰地将过往的痴缠与现在的陌路区隔开来。
她——穆婉——绝不允许自己再越界一寸。
他——顾逸——更休想跨越雷池一步!
顾逸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一下,像是吞咽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旋即,一声低沉的嗤笑从他胸腔里逸出,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这幅防御姿态……莫非以为我顾某人此刻,会对‘您’做些什么?”
这笑声像沾了盐粒的钢丝刷,在穆婉敏感的神经上刮过。
窘迫感瞬间涨红了她的耳廓。
是啊……他能对她做什么呢?
在他视界中心永远被“苏悦”占据的岁月里,她的爱恋如同一场独角戏,穷尽力气追着他的背影呐喊,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矜贵下颌偶尔投下的一瞥。
如今尘埃落定,她这颗早已冷却、移位的棋子,又凭什么牵动这盘踞资本金字塔顶端的巨兽的爪牙?
一股尖锐的涩意骤然刺穿心膜,酸胀迅速弥漫开。
穆婉的贝齿用力碾过下唇内壁的软肉,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终究,她将所有涌到舌尖的话语悉数咽下。只以无可挑剔的职业仪态,对着顾逸的方向微微一颔首,便利落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开高跟鞋。
“穆婉。”
身后的男声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音色是那么熟悉,那抹低沉的喑哑更仿佛瞬间撕裂了时空,将她狠狠拽回三年之前的某个节点。
三年前?
呵。
记忆中的画面倏然铺展:那个永远把“顾逸”置顶在人生目录第一行、卑微到连为自己争取一句解释都底气不足的穆婉……像个被自己灵魂厌弃的拙劣提线木偶。
她痛恨那个毫无脊椎的穆婉!
这声跨越经年的呼唤,竟像带着无形的钩索,瞬间勒紧了她向前迈步的惯性。
穆婉的身形骤然凝滞于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面上,唯有鞋跟在惯性作用下发出的微弱擦响,泄露了这场紧急制动。
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塑,绝无勇气也绝无意愿去触碰那声源。
顾逸的气息仿佛在无声迫近,他的声音穿过那三步鸿沟,带着沉重如铅的低徊,砸落在她僵直的后颈:
“沈逸睿绝非良配。那场联姻,你不能应。”
哪怕利益同盟的铁契早已签下;
哪怕那纸婚约已在两个家族间敲下权力的钢印;
他仍是破开了那条被他亲手划定的“界限”,发出这迟到的、注定徒劳的劝阻。
大概……
是那点仅存于斑驳过往里的、一点点被时间风化殆尽的、被称为“旧情”的微尘,
在最后的时刻,不甘心地飘了出来,妄图抓住些什么。
穆婉终于见到了奶奶。
她推门进入VIP特护病房时,奶奶刚结束一轮输液,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大半筋骨,虚软地靠在遥控智能病床调高的靠背上。
直到守在床边的私人医疗管家李姨低声提醒:“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奶奶浑浊的眼眸骤然注入一丝微光,带着惊人的毅力,竟撑直了些肩背。
“奶奶!”穆婉心脏像被无形的钩爪猛攥了一下,几乎是扑到了床边。
来时她在电梯里反复告诫自己:见了奶奶绝不能失控,要笑,要稳,不能让重病之人感知到一丝愁绪。
可此刻,病床聚光灯下,奶奶那深凹的眼窝、皮下清晰可见的青色血脉、以及那双曾经托起整个穆氏江山,如今却连床头水杯都端不稳的枯瘦手背……
所有精心修筑的心理堤坝瞬间溃塌。
滚烫的泪珠冲出眼眶的防线,失控地砸落在浆洗得雪白的高级亚麻被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才多久?
距离上次在董事局力排众议扶持她时那个威仪与睿智并存的商界传奇,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
奶奶脸上是蜡黄的病气,那生命之火将熄的脆弱感,让穆婉只觉胸腔里那颗心脏正被一把钝刀生生凌迟。
奶奶却费力地弯起唇角,指腹颤抖着,用尽残存的温柔,想要揩去穆婉下颌的泪痕,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游丝:“傻丫头……苦了你了……”
奶奶尚不知晓她被苏林那混蛋在停车场算计脑袋挨的那记甩棍,。
此刻说的,是苏林联合外部资本对她进行恶意构陷的事。
穆婉惊觉奶奶所知,心脏再次一绞。
她慌忙摇头,甚至抬起奶奶那无力的手,主动贴上自己恢复良好的鬓角,语气带着刻意的、近乎孩童的炫耀:“没事儿!一点事儿没有!您孙女身手矫健着呢!反手就……就报警了,让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她尽量模拟出当日监控里呈现的“顺利逃脱”。
“好……咳咳……好!”奶奶眼中欣慰的光点如星火闪烁,枯瘦的手指在穆婉掌心微弱地反握了一下,“我的婉婉……自然是……最厉害的!绝不会让那些……狼心狗肺的……野狗……欺负了去!”
奶奶亲口将她血脉相连的长孙斥为“野狗”!
穆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从心窝最深处喷薄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成年人的坚韧面具。
她像个迷途后终于见到灯塔的孩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渴望,将脸颊深深地、贪恋地埋进奶奶铺着真丝软枕的颈窝,发出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黏糯得如同儿时的呢喃:
“奶奶……”
仿佛就只是这样依赖地轻唤一声,
所有在资本旋涡中搏杀所受的背叛与孤立,
所有被迫嫁的屈辱与不甘,
便都化作了可以承受的尘埃。
至少,
在这消毒水气息弥漫的方寸之地,
还有人坚定地站在她身后,将她视若珍宝,为她擎起一片不容玷污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