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那个女人长达四年的忍耐以后,母亲的怒气终于在1935年新年的饭桌上倾泻而出。
那是一个寒冷的暗夜,冷到足以冲散过年热闹的氛围。屋外的天空黑得可怕,挂在房梁上的喜庆的红灯笼在微弱的灯光中缓慢转动。在它下边,秋果和父亲、母亲、小弟一家人,和那个从东北来的女人围坐在长方桌周围,共同享用一顿夹枪带棍的“团年饭”。
这团年饭,既不团圆,也称不上是真正的过年,仅是秋果家特有的习俗。父亲家系中的人大都在全国各地奔忙,很难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团年,每逢过年,秋果自己一家人就先吃一顿饭,再去挨个挨个地去拜访较近的亲戚。
父亲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发际线很高,脸上是被太阳晒出的褐色。他和白脸的,留着长发的妈妈一左一右地坐在主座上,都不说话,脸色一样的平淡,又好像藏着什么东西;秋果和小弟依次坐在母亲的左手边,同样不发声。
屋里静悄悄的,惟有风不断地从开着的大门吹入,发出“呼呼”的声音。人们忙着对付眼前的吃食:趴在盘子里的饺子,一整条鱼,还有可怜兮兮地,身上抹着脏色酱的年糕和别的杂七杂八的年菜。于是,不很大的,无人看管的冷风在昏暗的半空中游荡起来,轻抚众人同样僵硬的背部。
抬起头,秋果对面坐着的就是那个令她感到深深厌恶的女人。
这个拘谨的,与秋果一样对家中如此氛围感到不适的年轻姑娘小口小口地吃着饭,乌黑的弯眉毛看起来有些委屈。
她是东北人士,五六年以前到北平念书,后来遇上国难和家里断了联系,直到今日也还是一样,大概是只余下孤身一人了。父亲好结交朋友,从自己的几个同时是牌友的挚友那儿了解到丹悦宁的情况以后就自告奋勇,邀请她来自家住,并给她提供一个“雇工”的闲职,除去房租开整整五块银元的工资,而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在每天上学之余偶尔帮忙打打下手,清扫庭院一类的工作。
自打丹悦宁到家以来,母亲就一直和她不对付,常常支使她去做一些繁重的事。父亲则刚好相反,一直说“念书为重”之类的话,要丹悦宁专心学习,不要担心关于钱的事,还时时和她聊新文化、国家局势这样母亲听了会吓得连叫“不要命了!”的事。
父亲向来把知识看得极重,而且认为不论是男还是女都应该学习,只有懂得知识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秋果能考上高级中学和父亲的一再坚持脱不开干系。
秋果一开始很喜欢这个笑起来很和蔼的“丹姐姐“,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讨厌丹悦宁,可随着家中的氛围渐渐变得凝重,秋果的心中也开始明白,“丹姐姐”带来的不只是书、糖和许多以前从未听过的知识,还有家庭碎裂的风险。于是渐渐地疏远了丹悦宁。
心中叹气的小女孩把目光放在眼前人的脸上,她长得真的很好看,长直发、大眼睛、薄嘴唇,年轻的脸蛋又嫩又饱满,一笑便挤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大大方方的展现出青春的美貌与活力。秋果那可怜的娘也因此显得更老,眉眼间依稀留存着的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完全在皱眉的动作中荡然无存。
秋果又把头低下,感到自己的脖子僵硬,身子僵硬,不敢转过头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更不敢伸出筷子去夹除了眼前年糕以外的菜—空气太重,手会抖得夹不住。
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像在灯光边沿不肯离去的黑暗一样深厚,家里的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事,像是被一根根纠缠的绳索束住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就连年幼的弟弟也是一样,这个肥头肥脑的麻雀似的小男孩一个劲地猛刨饭,想要早点下桌去玩小玻璃珠子。
在他的迅猛攻势之下,小半条鱼和一整碗饭被打得落花流水,全都进了肚子。他道一声“我吃完了”就匆匆下桌,跑出大门。
要开始了,秋果想。紧接着就听见母亲做作的,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大声的咳嗽声。
另外三双眼睛一起看向发声的源头,只见母亲一把把筷子拍在桌上,双手环抱于蓝色绣花旗袍前,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丹悦宁。“不知妹妹打算什么时候走?”母亲温柔的说,不去管父亲皱起的眉。
“啊?”
听见母亲这么说,丹悦宁的黑眼睛惊讶地睁大。嘴先是一张,接着又闭上。
她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必要,因为在她做出辩解以前父亲就已对母亲开口说:“婉兰,别这样说,丹小姐是付过租金...”
“哼!”
母亲冷哼一声,脸上的笑像山体滑坡似的垮塌。“怎么?别人“丹小姐”都还没发话你就急着找补,是舍不得那租金...还是舍不得...嗯?”母亲把“丹小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一如野兽啃咬自己的仇敌。她转过头,盯住把身子往后缩,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的丹悦宁。
听见母亲说出这样的恶毒话,秋果心里痛快极了,谁叫那女人和父亲那么好,简直让不认识三人的外人分不清父亲的妻子到底是谁。“丹小姐”的嚣张气焰,早该叫母亲杀一杀,洗掉一层皮才好呢!
可在内心快意传来的同时,一股隐隐的担忧却不断地在秋果内心深处涌动,不肯让她完完全全地为母亲欢喜。秋果知道,那是一种恐惧,她害怕爸爸不再是爸爸,害怕妈妈不再是妈妈,害怕她会没有一个家,变成没人要的小孩子,孤零零地在北平的大街上晃荡,最终被人拐走,或者更糟。
坏死了!狐狸精!秋果想,心中对丹悦宁的仇恨又加深几分。
在被昏暗环境渲染成暗红色的灯笼下边,母亲得意极了,可悲地在恨中笑着一条条列举父亲与丹悦宁关系不纯证据,譬如她与父亲成双成对地去打牌,闹得全城人都嚼他们的舌根;经常神情紧张地离开家,问起来却又不肯说原因;总想让母亲学作“独立的女子”,而丹悦宁就正好是那样独立、有文化的人...
话说到这,丹悦宁的神色竟坦然起来,她先是松一松脖上的红围巾,再挺直靠在椅子上的背,把双手靠在瓷碗两边的红木桌子上,挺严肃地向母亲保证:“兰姐,我和范大哥不是那种关系,这点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去惦记别人的丈夫的。”
父亲也在一旁很蠢地帮腔,说自己爱的从来只有母亲,更何况还有“小米“和弟弟呢。
“小米”就是秋果的小名,因为秋果出生在直奉战争以前,那时全国上下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父亲以为用不了多久国民再也不必忍饥挨饿,就即兴拿粮食给秋果起了个小名。
谁知,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