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二)

作者:南北不通西东 更新时间:2025/1/17 12:59:59 字数:2255

风几乎在一瞬之间大起来,像是身披铁甲的重骑一样一波一波地朝屋内猛冲。灯笼剧烈地来回晃动,简直像是要将木梁拉断,它那悬在胖肚子下的红穗子在空中根根分明地散开,胡乱顺着风的节奏舞蹈。

秋果被风吹得冷,双臂紧紧地靠住身侧,把头埋进饭里,希望能借此让不好事情通通离开。可屋内的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非得要大喊大叫,把那些叫人伤心的话按进她的耳里不可。

“那你还留她干什么!”这是母亲怒气冲冲地质问。

“丹小姐举目无亲,我想在这多少..”这是父亲被打断的傻话。

“叫她去嫁人啊,找个男人嫁了不就好了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二十多岁了还天天和有老婆的男人待一块,这像什么样!”

“她...情况比较特殊。”

“什么叫做情况比较特殊?我看啊,是有人喜欢上别家男人,又不想做小,就和那奸夫..”

“不要胡闹!”

一直耐着性子的父亲终于大声呵斥母亲一句,脸上那幅完全严肃的表情是以往秋果从来没见过的,至少没见过父亲对母亲那样过。

母亲望着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腔一时忘记振动,眼圈开始泛红。

桌上的菜完全被人忘记,塌下的鱼,七零八落的年糕与皮馅分开的饺子都松了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藏在人们争执的阴影中。

秋果看着它们,感到其中存在着一些不怀好意的,诡异的情绪,不知它们是在嘲笑人类之间永无止境地猜疑,还是在嘲笑秋果的无能为力。

她想,我真没用。

好不容易爆发一次的父亲,在喊完一句话以后又恢复到平日的温和语调,只是克制中带着几分委屈,劝母亲说:“婉兰,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这么多年以来我什么时候去找过别的女人?我这辈子喜欢的人只会有你一个,容不下别人的。”

父亲被风吹得半眯上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完全睁开,母亲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喊起来:“好啊!你说我胡闹!那我倒要和你好好地...你们那话怎么说?研究一下了!”

秋果被桌子的响动惊得抬起头,看见母亲和父亲明明是挨着坐的,动作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远。父亲想要往上凑,母亲却一个劲地躲、喊,不和父亲眼睛对眼睛地说话。

秋果本就酸酸的鼻子一抽,眼前热呼呼的,差点被冷冰冰的风吹下眼泪。

对面那张好看的脸见秋果这样,就用大黑眼睛递给她一封道歉信。秋果恶狠狠地回瞪她一眼,低下头使劲咽米。

狐狸精最会骗人了,娘和秋果说过,丹悦宁这种人做的事没多少是真心的,你别看她现在摆出这幅样子,心里说不定在偷着乐呢。

“你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这我知道;你对外边那些胭脂俗粉没有兴趣,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更何况你现在人老了,嘴又笨,就算你自己肯,别人还看不起呢!”

母亲干干地笑两声,沙哑且毫无喜意,像是猛兽捕食前不详的信号。

“可我怎么知道突然蹦出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丹小姐”,有脸,但不靠,就用一张嘴和“满肚子墨水”把你给迷住了。啧啧,这我又能怎么说?”

说到这里,母亲微微喘着气,语气好像缓和下来。

“新文化!理想!你们说这些我该怎么办啊!我一个妇道人家...唉!唉!别人出门都叫我“黄女士”,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识呢,好不容易问到“女士”是有丈夫的,“小姐”是没老公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啊!有丈夫的和没丈夫似的,没丈夫的反倒像有丈夫的..”

秋果的心随着母亲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越收越紧,越收越紧,到最后,简直像是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一样沉重。

她先想,为什么娘不给爹说话的机会?然后想,为什么爹不说话?最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可怕的事:

也许父亲真的无话可说。

一阵风猛扯起秋果背上的衣服,身后空洞的感觉让她不自主地打了个抖。

母亲喘着气,声音小下来。秋果悄悄瞟一母亲,看见她在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额头上的一排头发上抹了一把,接着有气无力地说。“也罢,我知道你们现在的读书人讲究自由恋爱,我和你结婚以前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二十几年忍耐下来有怨也是正常,丹小姐确是是个好姑娘,范鑫,你把我这老东西修了吧,免着让别人小姑娘面上...”

范鑫,就是父亲的名字。

母亲的话吓得秋果心脏都停了,她的面色苍白,就连丹悦宁说了什么也没听见就大喊出声,不让母亲继续说出那些可怕的话。

“娘,我吃完了!”

“吃完了?我看看。”

母亲躺在椅背上,歪过头,一双含煞的泪眼先是跳到秋果发白的脸上,接着跳进放在秋果面前,好似在风中发抖的瓷碗里。

啪!

“还有这么多粒米你说你吃完了?娇生惯养的东西!”

秋果脸上刚刚还惨白的地方已被一个发烫的巴掌印所取代,她捂住脸,心里清楚地明白,母亲打了她。但她并不感到后悔,只要能让那些事情晚一点,晚一点就好。

秋果的愿望落空了,这一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改变母亲的想法,她依然坚定、决绝地要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松开脸,秋果感觉自己的头上发热,眼前浮现出许多彩色的小点。她看见低着头的丹悦宁,看见支支吾吾,被吓傻了似的父亲,暗沉的,在别人家偷放鞭炮声中模糊的家。狠下心,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不耐烦地转过头,问她又有什么幺蛾子。

“娘...你别走好不好?求你了,你不要走,我们叫丹悦宁走...”

秋果一面低声下气地哀求母亲,一面拼了命地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秋果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家是什么样子,但在她模糊的脑海中,她一定要有一个家,失去家的恐惧简直比挨打还要大。

母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沉吟起来。可这时,像是故意要在秋果的心上再踩上一脚似的,父亲的笨嘴又发话了。“婉兰,你别担心,我和丹小姐的友谊很纯粹,我们就和秋果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秋果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果然,母亲原本已放松下来的手部肌肉又坚硬起来,猛烈地抖动,想要甩开秋果。秋果死死抱住她的手臂不放。“放开!”母亲惊声尖叫,在秋果干净的另一半脸上补上一巴掌,终于让秋果松开手,接着挣开父亲,捂着自己的脸闯入门外无边的黑暗中。

父亲起身去追,秋果的心死了。

她一头砸在桌子上,任凭泪水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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