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为支离破碎的家庭动容,仍像几千万年以来那样无情地吹刮,把秋果的哭声载到四周很远的地方。
秋果侧过半个脑袋枕在自己的手上,露出一只湿润的黑眼睛,一面在抽泣中抖着身子,一面绝望地期盼哭声能像坊间的流言一般传进父母耳里,叫他们回来。
外边无限的黑暗中传来几声吞噬人性命的枪响声似的鞭炮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秋果收回眼,像伤病时紧紧把头往妈妈背里埋的小猫一般紧紧贴住自己的手臂。她现在什么也不去想,只想好好地哭一会儿。
她...她还是想,想看见爹一抹头上的汗水,笑着走进门;想看娘瞪大眼,用夸张地语气逗得自己哭不出声;想看爹和娘靠着,一边拌嘴一边急匆匆地收拾碗筷。
但这样的场景注定是不会在今夜出现了。
在黑漆漆的,自天空而来的巨物的压迫下,唯一的变数只有那只犹豫的,如同在花丛上方盘旋蝴蝶一般的手。它先是从温暖的白袖筒中探出头,被冰冷的空气惊得一哆嗦,接着划过半空,落到抽动着的小小头颅上,轻抚那杂乱如小巷里草堆子一般丛生的黑发。
都怪丹悦宁!这么喜欢撩拨人?看吧,她现在又开始细声细气地安慰起我来了,就和娘说得狐狸精一模一样!
虽然心中这么想,秋果暂时没有选择拒绝丹悦宁的抚摸。
“别哭啊,那个...小米已经是大孩子了,是不能随便哭的。”
柳絮一样轻飘飘的声音不偏不倚地落在秋果的心上,即使那人的话语十分笨拙。她太想有一个人安慰她,在这种情况下,具体的身份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作怪的不过是秋果还存在着的一点碎玻璃渣子一样的敌意,轻轻用负罪感刺挠她的心灵。
抬起头,秋果看见丹悦宁纯净的黑色眼睛,以及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那幅全心全意的样子好像是在告诉秋果:“交给我就好,我会听你说话。”
也许是因为在心中一直念叨狐狸精的缘故,秋果的心好像真的有一点被奇怪的妖术蒙住了,莫名想要把心中的话盘托而出。那张还通红的泪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微微张开嘴。
不!不能这样!
秋果的心中警钟大作。在头脑模糊的那一个瞬间,秋果突然抓到一根尖锐的毒刺,她想,丹悦宁是否就是用这样的温柔,这样虚假的真诚夺走了爹?
被捉弄的恼怒与痛苦同时升腾,顺着肿胀的血管冲入脑海。秋果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扫去自己的犹豫,学着母亲的样子拍开丹悦宁的手。
“别碰我!”她大喊一声,起身跑向自己的屋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丹悦宁,如果没有她,秋果的家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自己应该狠狠地骂她一顿才对!
北平的冬天冷极了,夜风像两条冰水带子一样磨过秋果发烫的脸。她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举起右手用袖子把眼泪擦干,艰难地在黑夜中辨认方向。天上的月亮挂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一颗星星在身侧陪伴,地上满是轮廓不甚清晰的落叶,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弟弟蹲在地上,接着放在右手边的一盏灯对一排玻璃珠子又抓又弹。
秋果带着一阵委屈的风跑进门,把大块大块的深蓝关在外边。迫不及待地扑上自己的床,呜呜地哭起来。
柔软的感觉,床上自己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种生理性的哭泣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停止,悲伤就好像干涸的喷泉一般,不再肆意爆发。可是这并不代表秋果已经停止难过,那些遗留下来的水痕在她的胸腔里变得很大很大,挤的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还无从发泄,因为她的壳子里边已经空了,内里填充着的只是一种渴望眼泪的感觉。
'自打那个女人到来以后,秋果就再也没见过爹和娘真心实意地对笑,再也没有期待过放学。学校里那些算数带来的痛苦与家庭的裂痕相比不值一提,秋果甚至还反过来利用那些繁重的东西来盖过痛苦的记忆,把自己埋进学业的沙堆。
可这种压制也不是绝对的,每当夜幕降临,秋果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积蓄了一整天的悲哀就像开春的黄河一样肆意汹涌,不可阻挡,轻而易举地淹没秋果的心。自己小小房间里的黑暗,让秋果痛苦得整夜整夜地喘不过气。
娘嫉妒丹悦宁,这是秋果知道的事,母亲没有她年轻,没有她好看,不像她一样懂得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和父亲志同道合。
更可怕的是,她还大胆,骄傲。在不害怕见外人的同时也敢大摇大摆的和各种各样的人并排走在街上,甚至还敢与父亲一起出门,去找那几个固定“牌友”打牌。
这一桩是,是娘在惊惧的同时又未尝不渴望的。人类追寻自由的天性让她渴望过上与丹悦宁同样的生活,但旧生活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枷锁又让她为这样“有违纲常”的行为感到恐惧,就好像这样做会会毁灭掉她的世界一般。
爹不是封建的人,大概从秋果未出生时起就劝母亲做出一些改变,终究还是毫无成效。
娘,就这般在自己思想的铁笼中,怀着复杂而纠缠的恨意,厌恶着丹悦宁的存在。
窗外寒风互相摩擦的声音经过白纱的阻隔,依然强烈得可怕,像伏着的庞大野兽的喘气声。
咚!咚!
两声短促地敲门声过后,秋果的房门在木头的哀嚎声中打开。她转过头,透过敷在眼前的水膜隐约看见一个提着灯的人影。
秋果先是困惑,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就着袖子擦一擦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