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丹悦宁。她脖上围着一根温暖的红围巾，身穿一件浅色毛绒大衣，下半身没穿裙子，反倒是像男人一样穿着一条蓝色的长裤。
她把左手上提的煤油灯顺手搁再秋果书桌上一个无物的小角落上，先把手捧在脸上，呼出两口气。那些暖和的白烟从她长而白的，玉筷子似的手指缝间溜出。摇曳着，在煤油灯晃荡的火光中缓缓上声。
秋果刚才的呼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她已经把嗓子哭哑，想喊也喊不出声，只能睁大眼，惊恐地看着丹悦宁关上大门，眼中又飞快地溢满泪水。
“你，你来...干嘛？”
秋果勉强地说，本来还想补上一句“你再不走我就喊了。”可在那之前，对不该而来访客的惧怕就让她又哭起来。
完了，秋果想，家里没有人了，弟弟才三岁，这狐狸精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把我吃掉了。
下一刻，一股淡淡的清香笼罩住秋果，那是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别哭“那人坚定而小声地说，伸出一只手帮秋果理背。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一哭就丑死了。”
一张绸布帕子开始帮秋果擦眼泪，她把眼闭上，暂时抛开那些恨，把头埋入眼前人的胸怀。
丹悦宁没有说话，她们就这么静静地拥抱着。
煤油灯够不着的黑暗盘踞在房间的四角，与时强时弱的灯光抢夺这块在北平城里不算大的空间。“噼里啪啦”的声响自丹悦宁进门以后就没再停止过，那是火焰燃烧的暖音。
好一会儿，秋果才回过神来，逃也似的离开丹悦宁的怀抱，坐到自己床的一角。一双湿漉漉的，反射出淡黄光线的黑眸子警惕地看着站在桌边，打扮讲究的丹悦宁。
像是没有注意到秋果目光中敌视的部分，丹悦宁很自在地也在秋果的床上坐下，轻轻一笑。“好些了吗？”
“你来干嘛？”不接丹悦宁的话，秋果因为身侧被卡住，只好起身重新在床上找一个离丹悦宁远一些的地方坐。
“看你难过，我就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
“我才不要你这狐狸精来管我！”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和范大哥真的没有任何事情。”
“我不信，妈妈说你这种狐狸精最会骗人了，而且，你还把妈妈气哭了。”
秋果紧绷起自己那张孩子气的脸，执拗地顶着嗓子沙哑的感觉说：“我恨死你了我，你回你自己的家去好不好？你没有自己的家吗？非要来和娘抢爹？”
煤油灯猛地一哆嗦，爆出一阵激烈的火星。秋果的目光被灯吸引，再回过头时，丹悦宁脸上的表情依然和之前一样平静。
她的嘴张得很小，像是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一样小，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她不是来抢人的，她也没有家了。
一股隐隐的后悔与怜悯在秋果的心中升起，她看着丹悦宁有一半藏进黑暗中的脸，不由得把语气内坚硬的核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伤心什么？老师和我们说过，强盗是没有好下场的，哪有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能耀武扬威的道理？总有一天他们会被赶跑，你的家不是又回来了吗？”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等你的家回来了，你就走，听见没有？”
丹悦宁笑了笑，想伸出手摸摸秋果的头。
“谢谢你，我才不稀罕你的家呢，等我们把侵略者赶跑，你叫我回来我都不会回来。”
秋果干脆倒在床上，不让丹悦宁摸自己，平躺着伸出一只手。
“你谢什么？快点，拉勾，不然我不信你。”
好意被人拒绝，丹悦宁丝毫不恼，勾上秋果的小拇指。
因为刚从风里进来，丹悦宁白皙的手指还发着冷。秋果看着她平静、饱满，在半边灯光下显得静谧的脸蛋，星星似的眼睛，不禁呆住，忘记用大拇指盖章。
“拉勾，上吊，一百年...诶，小米？快按啊。”
直到丹悦宁在耳边提醒，秋果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印上手指头，完成这次契约。
这狐狸精，勾引完爹，怎么还勾...
想到这，秋果的脸红了，第一次觉得母亲的用词有些不太好。丹悦宁是女子，秋果是女孩子，怎么能用...反正不对！
莫名生起气，秋果从床上弹起来，又对丹悦宁伸出手。“我们再拉一个，这次叫你不要...抢爸爸，好不好？”她说着，把眼睛从臭狐狸精的脸上挪开。
狐狸小姐欣然同意秋果大人的邀请。勾完之后，她又告诉秋果，她将是秋果的国文老师，去到新学校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和她说。
“知道啦。”秋果站起来，用双手抓住丹悦宁的肩，把她往门外推。丹小姐眼疾手快，在撞上门之前一把抓住煤油灯，又把门打开，一面告别一面安安全全地出了门。
秋果把门往前一推，“嘭”地一声把秋悦宁和夜色一起关在外边。
窗外的光芒渐行渐远，秋果躺回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懊恼地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
“谁要你当我老师。”她小声说，莫名感觉长期以来笼罩在家中的阴云淡了一些。
四周的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个白点，不久，地上就铺上一层洁白的轻纱，小弟打了个喷嚏，拾起弹珠揣进兜里，抱着一盏煤油灯，踩着雪回房去了。
丹悦宁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手上拿着一支看上去饱经风霜的钢笔，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写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那个有着绿色封皮的小本子举起来，傻乎乎地对着笑了两声，抽开柜子里的柜子，把它放进一个小小的暗格里。把灯熄灭，也一样地睡觉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