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痛苦比前一夜减轻了许多。父母之间维持着表面的体面，没有发生可怕的争吵，但相互之间的理解显然只是一种奢望。母亲认为，父亲对自由恋爱的追求是对自己不满的一种体现，父亲认为母亲固不可彻，想要毁灭秋果的人生。
在过往生活中积久而成的默契的误会像是一个死结一样困住两个已不再年轻的人，也误伤秋果，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刻痕。
宁静的夜晚，可怕的夜晚。结果是理所当然的，自以为吃亏的妥协。
“以后再说。”
爹说。
“就知道说以后，有没有以后还不一定能呢。”
娘说。
他们被生活的惯性推着走了，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剩下秋果一个人。
蛐蛐在奏它的歌，黑暗让房间显得巨大，秋果把头埋进被子里，今天不想学任何东西。
疼痛让她精疲力竭，变成一地燃尽的灰，报丧似的瘫着。
秋果想，也许只要睡着了，痛就会走了。
那天晚上，秋果做了一个好梦。她梦见她不再是人，变成一只黑兔子，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狂奔。她不用吃东西，不用想东西，只需要跑就好。草原足够庞大，能让秋果跑上一辈子。
在这样的草原上，秋果真是高兴坏了。她觉得草原的天是可爱的蓝，草原的地是可爱的绿，糖葫芦羊、脆梨牛还有荷兰水河都赶着和她打招呼，求她不要吃掉自己。秋果自然是大手一挥，告诉它们自己是一只不吃东西的兔子。于是，羊儿、牛儿和河都跟在秋果的身后狂奔。
可跑着跑着，秋果突然想到，兔子是要吃东西的。她之前养过一只兔子，就是因为没有吃的东西跑出家，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她不能是一只兔子，她得变成一个不用吃东西的动物才行。
什么样的动物才不会吃东西呢？老鹰会吃兔子，兔子会吃草，草好像不会吃东西。
变成草，秋果就不能动了，她不想变成草。
在一个地方站一辈子，那该有多累，又多没有意思啊？
于是，秋果醒来了。
世界还挺黑的，至少还没到太阳该挂在天上的时候。秋果不大能看清四周，只好摸索着，一点一点地挪出门。
冰冷的气息铺面而来，秋果拍一拍脸让自己清醒。
夜是深沉的蓝色，月亮依然挂在天上，各个屋子里的灯都熄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支撑着秋果一路走到大门前。
她把手贴上湿润的木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家，一咬牙，闷着头用力地把门往外推。
嘎—
门在向外一点以后立刻回弹，严丝合缝的闭上。秋果知道，自己家的门被锁上，得等到早上爹娘起来才会开。
内心被没来由的失落填满，秋果没有选择回去继续睡觉，而是蹲在地上，对着天空注视了一会儿。
过去的人是否也像她一般幼稚而痛苦的生活，未来的人是否也将像她一样幼稚而痛苦的生活？
要是她会飞就好了，遇到不高兴的事就飞起来，到云的中间去玩，或者飞到月亮上去找嫦娥，等到心情好了再回到地上。
院子里冷冰冰的，秋果身上有些发抖，最后还是回到床上睡觉。
后半夜的梦是黑漆漆的。
.....
太阳照常升起，白天的秋果变回那个开朗的女孩。没有人知道，她曾有在一个夜晚独自逃离的计划，逃进夜色深沉的北平，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在城市中游荡。
父母没有再提嫁人的事情，很默契地在秋果面前装出一幅其乐融融的样子，并时不时地和秋果做一些友爱的小游戏。
家中所有人的内心都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这种改变说不上是好是坏，总归是比前段时间和谐了一些。
这种和谐的代价，是人心距离的扩大。秋果不擅长把自己的心藏在帷幕后边，所以与自己的亲生父母相处起来反而有些不自在，转而黏着丹悦宁不放。对这样的变化，父亲有些伤感。
母亲倒是很满意，因为在她看来，秋果缠着丹悦宁就意味着狐狸精有更少的时间去沾花惹草，弄得她心神不宁。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没滋没味的过去，秋果和丹悦宁的关系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且不论丹悦宁的心里怎么想，秋果是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一颗心寄托在丹悦宁的身上，就好像濒临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样的日子真恶心，恶心得秋果想吐。
不管秋果怎么想，那个两头系着母亲和丹悦宁的天平还是渐渐偏向她曾讨厌的狐狸精。母亲叫丹悦宁狐狸精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丹悦宁长得又好看，又懂人的心思，还很少发火，更不会像娘一样打秋果。
她离不开丹悦宁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真是的，还弄得我担心了好久...”
“我这不是怕兰姐你觉得我太奇怪了吗？”
“怎么奇怪了，我说，你这样好，进步！真的太进步了，你真该早点和我说的，我这老东西又不怕你看上...”
“兰姐，你看孩子来了，就别说了吧。”
一九三五年二月七日的晚上，本该已经上了七天学，而实际上只上了三天学的秋果刚写完作业，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就看见丹悦宁正在和母亲讨论着什么。
母亲倚在门上，神色很是惬意，笑着打趣丹悦宁。丹悦宁则是紧张不安地站在走廊上，看见秋果过来的时候还明显抖了一下。
母亲的目光落在秋果的身上，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小米，快过来，让你丹姐姐看你是不是小丑鬼。”她放肆地笑着，好像是砒霜中毒后临死前最后的欢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