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上完以后，丹悦宁骑上自行车，又载着秋果回家去了。
这天晚上，秋果明显感受到家中的氛围比之前好上不少。这样变化的源头在于母亲，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丹悦宁抱有莫大的敌意，反而开始过度频繁地打趣起丹悦宁。父亲依然是那幅呆呆的样子，可秋果总感觉他才是那个知晓一切的智者。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大智若愚。
长长短短的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秋果家砖墙上生长的杂草，白明的月光洒满整个庭院，接着又钻入窗纱，落在丹悦宁整洁的书桌上，照亮其上摆着的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把书掀开，丹悦宁清一清嗓子，看向秋果溢满对知识渴望的眼睛:“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秋果很确信地说。
秋果的数学作业实际上还一笔未动，但这并不妨碍她心安理得地说出这句话。如果说英语作业还可以胡编乱造勉强完成，那么数学作业是真的一笔也不可动。
探索世界母语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大师们吧，秋果想，人总有接受自己平庸的一天。
也不知道丹老师到底打算给我看什么书？
带着激动的心情，秋果望向桌上那本神秘到不能有封面示人的书。
“社会主义研究小丛...”
...
丹悦宁和秋果一起在房间里交流的同时，秋果的父亲和母亲也坐在了一起。母亲问父亲，他知不知道关于丹悦宁的一些事情？
父亲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把两只手背在背后：“婉兰，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丹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
父亲的正经样给母亲逗乐了，她咯咯笑着站起身，拿出一支毛笔。“帮我研墨。“她指使父亲。
父亲照做了。“不管是什么事，在背后议论别人总是不好的。”他的嘴依然不停。
“都说了，我没在背后议论别人，我说的是这个东西。”
沾好墨之后，母亲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就在宣纸上留下一幅极简的山水画。
她把毛笔搭下，举起画来，先是自己欣赏一番，再展示给父亲。“我说的是这个事。”她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掩盖不住，就干脆不掩盖了，大大方方地松开自己的脸。
父亲抬一抬眼睛，仔细端详一番母亲的画作，没有说话。
母亲也不说话，容光焕发，好似胸中已有万里竹海。
夜色污浊。枯枝、飞禽的黑影、潜藏于泥土中的臭虫混凝为一体。屋外比屋内更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终于忍不住开口的爹。“这画是何意啊？”他问母亲。
“什么画？”父亲的疑问难住了母亲。“哪儿来的话？”
父亲指着母亲给他展示的东西：“就是这个啊。”
“这哪是画了，这是字！”
“啊？要不你还是说给我听吧，你写的字，我看不懂。”
“哎呀，就是...就是..”
母亲紧张起来，最后凑到父亲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父亲眨了两下眼，笑了：“所以你就为了和我说这事？”
母亲愕然，颇有些放肆地拍拍父亲的脸：“你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不早和我说？”
“你也没问我啊？”
“姓范的你有意思吗你！”
...
丹悦宁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如果不是灯还未灭，旁人估计会认为屋子的主人已经睡着了。
丹悦宁确实已经快要睡着了。她坐在秋果的身旁，用一只手艰难地撑着脑袋，眼睛不时闭上一瞬，然后又猛地睁开。
每次惊醒以后，丹悦宁都把眼睛撑得大大的，在额头上挤出几条皱痕。虽说如此，她的眼皮还是随着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的节奏不断地下坠，直到下一次合上眼才又重复一次睁眼闭眼的循环。
她很困，但秋果显然不困。这个小姑娘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眼前的这本书中，有时一页能看上好几分钟。
终于，当丹悦宁打算要不要劝秋果先回去休息的时候，秋果开口了：“丹老师，着里边有的东西我看不懂...”
“啊..啊..”大脑还未从已经进入到一般的梦境中脱出，丹悦宁略显痴呆地低呼两声，然后才理解到秋果话里蕴含的意思。
“有的东西你现在看不懂是正常的。”丹悦宁甩甩脑袋，强打起精神说。“你现在还害怕死吗？”
秋果犹豫了一下，问丹悦宁她可不可以抱着自己。
丹悦宁同意以后，秋果就主动坐上她的腿，抱住一只手臂。“我现在不怕啊，你不是还没死吗？”秋果说。“你说这本书可以让我不怕死，可我还没读懂它呢...”
“那我就活到你读懂它的那天，怎么样？这倒算不上什么难事，只要你别一辈子都读不懂就行。”丹悦宁用剩下的那只手摸摸秋果的脑袋，黑色的眸子中流露出疲倦的温柔。
秋果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我要你教我读，我不聪明。”
“好，我教你，不过我教你的用处其实不是很大，你放假的时候可以和我一起去街上，去工厂看，体验是最好的老师。”
听见原本嘴硬的秋果口中居然冒出“我不聪明”这样的话，丹悦宁的第一反应不是想笑，而是心疼。
那张孩子的脸上怎么会长出如此庞大的迷茫？那双孩子的眼里为什么在传递着那种可笑而又真实的委屈？在委屈里，她又为什么选择不落泪，而是可怜巴巴地用已经泄气的强硬语气祈求一分关怀。
我该去和范大哥他们聊聊，丹悦宁想。她的心中自然有些忐忑，毕竟她也知道宋婉兰对自己的看法...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头脑中不断侵入的混沌逼迫丹悦宁停止思考。她告诉秋果到睡觉的时间了，明天还得上课，未来的时间还有很多，她们没必要去抢区区一个晚上。
秋果依依不舍地从丹悦宁的怀中出来，看着她的红围巾，心中突然生出想要和丹悦宁一起睡的想法。
但她知道她不能。不管怎样，丹悦宁不是自己的娘。要是她这么做了，娘估计会被气死的。
去找娘吗？秋果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不太愿意。
于是，她带着孤零零的影子，踏过院中清澈的月光，回房独眠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