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哥之所以嚎叫得如丧考妣,是因为整个年级只有老尧这个特级教师敢公然放两个小时以上的电影。其他老师,即便在我们班相对宽松的环境下,也顶多只敢在晚自习里抠出点零碎时间放个短片,还往往是用我们宝贵的自习课来置换的。
现何况政史老师才刚站稳讲台没几年,在年级主任面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喘。把花送给她,就算她老人家心情再好,恐怕放电影的时长都很难超过一个小时。
但现在,问题显然不是这个。
既然黑板上的留言变成了‘不送花,很严重’。那么众人必然不会知道因为我们晚上要把花送给政史老师而导致老尧很生气这一点。
“你说对吧,李嘉懿?”
“你是说,如果我们晚上把花送给政史老师,老尧很可能会生气?”李嘉懿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仿佛在确认什么无关紧要的课堂知识点。
下午自习课刚开始,她就以讨论班级事务为由,不动声色地和坐在刘子楠前面的政史课代表换了座位。原因很简单,毕竟她已经打探清楚老尧的喜好,今晚却要按惯例把花送给值晚班的政史老师。
能不能换一束别的花,或者依然将花送给老尧,是我们此刻讨论的重点。
“不对!别扯开话题,黑板上的字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她突然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态度。
“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是我写的啊?我都没有动机好的吧?”好在我那面不改色糊弄的态度对李嘉懿还算管用。
“那…那是因为,”她眼神飘忽地说道,“刘子楠说你今天很反常,中午放学没急着回家,反而慢悠悠地在写作业,还有小黑也说你午休时出现在了高中部。没错,你!非常可疑!”
闻言,刘子楠也柳眉倒竖起来,狐疑地望着我,“仔细想想,今天早上你好像就有点不对劲……”
“好、好吧…”我缩了缩脖子,顺着催债的剧本解释道,“其实我中午在黑板上留言,是为了警告自己还有和我一样还没交份子钱的人。这样总比挨个去催要快吧?而且全班都盯着,那几个拖着的家伙也不好意思再赖账了。你们说对不对?”
“是吗?”李嘉懿挑了挑眉头。
“是是是,我是老赖我罪大恶极行了吧……”
“那你为什么又去了高中部?”刘子楠用问数学题的语气说道。
嘶……我感觉空气凝固了一秒。
“我…我去找我大哥借钱了!”
简直是机智如我!
刘子楠和李嘉懿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怀疑、无语和一丝‘这理由也太扯了但暂时无法证伪’的无奈。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晚自习要不要送花?送给谁?
“那个、刚才地理课上你送的花是在人民路付尾款时给的样品吧?”我指了指刘子楠课桌侧面上挂着的礼品袋,里面还躺着一束花,包装样式明显比今早的精致考究。
“啊,对…”刘子楠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袋子,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所以,花还是要送的,对吧?”
没办法,这是无法回避的班级传统和责任。
“嗯……”刘子楠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犹豫。
“那就按照老规矩,送给政史老师吧!”李嘉懿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仿佛是不想继续看到那张面露两难的脸色。
“可是,懿,老尧那边…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李嘉懿拍了拍胸脯,露出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迈表情。
“那干脆晚自习开始后找个借口溜出去放她桌上行不?”我也抓住这个时机,抛出一个安全方案,“附上卡片,大大方方地写上‘初三九班全体献上’心意到了不就行吗。这样既送了花,又能最大程度地避免……”
“避免什么?为什么要避免?”
李嘉懿突然盯着我的眼睛追问道。
“不…没什么。”我遮遮掩掩道,刘子楠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坚持:
“我还是想…想当面送。”她清澈的目光扫过我和李嘉懿,带着一丝理想主义的执着,“有些心意,有些话,不就是要当面传达,看着对方眼睛,才能感受到的吗?如果是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们又不欠他们谁的,就这样送出去。那样的话,我……”她突然低下头,好像也知道这番话有点儿任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花束的包装纸,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才不要。”
我才不要。这四个字,像是什么温暖的东西消解了心中的疑虑和算计,又像缓慢流逝的砂砾般逐渐填满了最初的动力。
素敵な……
我不由得这样想到。
“哎呀——!你们吵吵啥呀!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一个带着浓浓睡意,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从刘子楠另一侧炸响。是她的同桌阿毛,此刻他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扫了我们一圈,嘟囔道:
“想送就送呗!多大点事儿!真怕那个谁(老尧)知道,简单啊——等她上课去了,你们再送不就行了?一个一个的,读的都是假书吧?”
*
这就叫做祸从口出。
此刻,我正猫着腰躲在办公室旁的楼梯间,手里拎着个特大号的垃圾桶。旁边则站着阿毛,他打了个哈欠,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为什么还有我的事啊?!”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被拖下水的悲愤。
“提供方案却拒绝执行,这样会被老板怀疑工作能力和态度的哦。”
“老板?她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为我老板了?!啊?!”
“嘘——你先安静会。”我警惕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刚缩回来就看到阿毛打开了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保卫萝卜的游戏界面。
喂!你这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带薪摸鱼!
“咦,这是什么?”阿毛突然暂停了游戏,好奇地用下巴点了点我手里的垃圾桶内部。
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早已熄灭,他眯着眼睛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更何况他的注意力全在那该死的萝卜上了。
“还能是啥?刘子楠她们斥巨资买的花。”
我看了眼电子表:18:58,还剩两分钟晚自习就要开始了。
“噫,放垃圾桶里?不嫌脏?”
当然不脏,女生们已经在下午放学时彻彻底底地将垃圾桶洗刷一净了。你要跟我说把这玩意当高端礼物盒送出去都没问题!
“那干嘛放这?”
“你脖子上的是装饰品吗?!”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恨铁不成钢了,“这么大一捧花你要怎么藏在教室?要是老尧在我们没察觉时就已经去班上视察了怎么办?然后她发现了这朵花,知道这不是送给她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嗯,有道理。”阿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手指一滑,淡定地给他的风扇炮升了个级。
你丫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喂!
嘎吱——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道光从门边流泻了出来。
借着这缕光亮,红配绿的经典着装浮现在眼前,一头似鸟窝般火红的短发在光线下跳跃。
是老尧!
我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阿毛,他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调暗了手机屏幕。喂,你丫多少给我分清一下轻重缓急啊!
老尧似乎没发现阴影里的我们,径直地朝我们班的方向走去。按照计划,现在只需静静地等她视察完班上的情况,然后目送她穿过走廊,从另一端的楼梯前往一班上晚自习。然后,一切就会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
然而——
老尧视察完教室,没有走向走廊另一端!她竟然一转身,又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回来!
什么情况?!她该不会要从这边的楼梯上去吧?!
黑暗中,我和阿毛像倒放般蹑手蹑脚地朝下面的楼梯走去。
但带着一个特大号垃圾桶实在太碍事了。我一个踉跄,脚下猛地一个踏空,重心瞬间失衡!就在我整个人就要像个破麻袋似的向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阿毛终于从保卫萝卜中惊醒!
“卧槽!”
只见他一个激灵,眼疾手快地将手机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双臂一张,像抱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箍住垃圾桶。
喂!阿毛!你到底在保卫些什么啊?!你抱着垃圾桶干嘛!给我伸手啊!快拉着我的手啊!你妹的别跑啊!
啪。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抓住了我悬空的手腕。
“司云逸同学,你在这干嘛?”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老尧疑惑的脸庞。
“今天我值日啊。”这句谎话脱口而出,阿毛也抱着垃圾桶捣蒜似的疯狂点头。
“怎么弄到这么晚?”
“哦,我们看垃圾桶太脏了就在操场旁的水池洗了一下。”闻言,阿毛拍了拍垃圾桶。好在垃圾桶还真被女生们洗得崭新如初,外圈上还留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没事吧?”
“嗯。已经没事了。谢谢老师。老师再见。”我慌忙站稳,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就拽着阿毛头也不回地冲向教室。
至此,计划完美落幕
……了吗?
当然不会。就算老尧没当场看到我们送花,可残酷的办公室斗争迟早会让她得知今晚的送花行动。送花已成定局,无法挽回,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她心中的失落感。
老尧之所以生气,不就是心里不平衡吗?堂堂特级教师,教师节只收到小猫两三朵,而一个刚站稳讲台的新人,凭什么收获如此隆重的厚礼?我当然买不起像刘子楠她们那样的大花,但我有办法让手中的这束花发挥出同样的价值。
我和阿毛抱着垃圾桶,气喘吁吁地冲回教室门口。
一股洗发水味的柑橘香突然钻入鼻腔。定睛一看——刘子楠不知何时已溜出了教室。她松开了往日利落的马尾,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甚至还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便装,整个人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仿佛笼着一层柔光。
原来,她这么重视这次送花吗?怪不得会那样生气……
我…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想到这里视线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脸庞,“送花的事就拜托你们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欸?”刘子楠错愕地接过手中的花束,阿毛则如释重负般拎着垃圾桶准备向后门走去。
“交给你们了!”我在心里默念着,便转身朝三楼奔去,朝着老尧离开的方向追去。
怎样才能让这束花显得更有价值呢?答案很简单——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给她,而且是当着其他班级同学的面。
我一边狂奔,一边从校服内袋里掏出那朵最后五元换来的、花瓣边缘已有些蔫软的粉色康乃馨。我要走上一班讲台,在晚自习开始的肃穆中,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将它郑重地递到老尧面前!
用最公开的仪式感,填补她内心那点隐秘的骄傲。
然而——
就在我即将冲到一班门口时,李嘉懿的身影,施施然地从灯火通明的教室里走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以及我手中那朵在狂奔中显得更加可怜兮兮的康乃馨。她的嘴角,突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拉出一个洞悉一切、充满戏谑的弧度:
“唷?司云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我的兴奋里,“这么巧?你也是来…给老尧‘锦上添花’的?”
“你…”我僵在原地,盯着她从容的脸,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我们…想一块去了?”
不…不对!应该不是这样的!就算没有纸条,我怎么敢保证‘上一次’李嘉懿没有专程来给老尧送花呢——?!
“你是干的吗,李嘉懿……”
“……”
“你说的没错,老尧最讨厌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李嘉懿笑了笑,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从我身边走过,还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花呢,你想送就送。不过,别跟我一起回教室。”
她又侧过头,丢给我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我可不想被什么人误会,记住了吗?”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我们班的方向走去,那句警告像脚步声一样在胸中踏响。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一班教室门缝里溢出的光线,暖暖地照在我半边脸上,也照亮了我手中那朵孤零零的、微微颤抖的康乃馨。
门内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
无数个疑问、猜测、疑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脚踝。
我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杵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脚下是冰冷的瓷砖,眼前是那扇通往‘改变’的门。
那一步之遥,此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伸出的手,终究没能推开那扇门。
“穿越者是最懦弱的大人……”
柑橘味的洗发水香气在鼻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