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没能把花送出，就那么灰溜溜地逃回了教室。
好在晚自习过半，政史老师竟出乎意料地放起了电影。八点十五分，投影仪亮起，虽然放的并非《末代皇帝》，而是《星际穿越》。甚至还体贴地快进了些冗长的航行镜头，只为能在放学前面前讲完那个关于时间与爱的故事。
投影仪悬挂在教室右侧的天花板上，我们这三排的日光灯被悉数关闭。在星星点点的黑暗中，库珀漂浮在书架构成的五维空间里，疯狂而绝望地拍打着那些跨越时空的书架。在书本簌簌抖动的声响中，穿插着幼年墨菲在房间里等待的闪回画面。
——「我曾承诺过要回来，」
配乐中管风琴的低鸣在教室里震颤，悬浮的尘埃在投影光柱里缓缓沉浮。整个教室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只有老旧投影仪风扇转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突然从身侧传来。
属引凄异，哀转久绝。
——「如果连我都放弃，她该怎么办？」
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刘子楠湿润的杏眼里盛着破碎的星光。她失神地盯着银幕，下唇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齿痕，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电影冷光在她脸上流淌，在她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像星际尘埃般闪烁的光斑。
那是一道我从未见过的、脆弱而陌生的轮廓。
“怎么了？”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停留在她脸上。她没有察觉，或者说无暇他顾，只是任由那深沉的落寞在光影中流淌。
这一刻我才些许明白，我大抵从未了解过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那个…”我想再说点什么，搜肠刮肚，最后，落在嘴里的话竟不知所谓地变成了这样：
“在我们叹气的一瞬间就会变成大人哦。”
“嗯……”仿佛一根针落在了地上的轻盈回应，像是浸透了深海般落寞的语调。
银幕上，库珀正在穿越虫洞。我突然想起校服内袋里那朵蔫软的康乃馨——它皱巴巴的样子简直像被黑洞扭曲过的时间。
“那个、教师节快乐？”我轻声说起，突兀地掏出那朵可怜的花，举在了她的面前。花瓣的边缘早已蜷曲发黄。
——很抱歉，我真的…只会用这种方式。
“欸？” 刘子楠终于被这奇怪的举动拉回了现实，她转过头，湿润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错愕，“你…你在说什么啊？”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朵寒碜的花，眉头微蹙，像在看一个难解的谜题。
血液冲上脸颊，我硬着头皮，把那个临时拼凑、牵强附会的理由抛出：“是…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啊！今、今天，受教了！”
短暂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她嘴角的线条开始一点点地软化，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她轻轻开口，声音恢复了点平时的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我记住了，老师。”她学着我的语气，将残缺的花瓣一片片抚平，“关于「叹气的瞬间就会变成大人」这件事。”
说罢，她探身向课桌，从挂在桌侧的礼品袋深处，小心翼翼地捻出一朵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花朵。
“教师节快乐。”
*
第二天，老尧还是发现了送花的秘密。在授课前，她以铺张浪费为由，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如针地敲打了我们一顿。虽然我们尽力掩饰，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她的法眼。
像是改变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直到九月的尾巴，我像往常一样上下学，迷迷糊糊间竟意外地爬上了三楼的楼梯。
不知为何，那晚的夜来得特别早，浓重的墨色盖住了点点星光。
记忆突然闪回到那个教师节的夜晚，我忽而想起那晚和李嘉懿的谈话——
“你是干的吗，李嘉懿……字条是你写的吧？「不要送花，后果很严重」。身为老尧的心腹，你比谁都要清楚她今晚要去一班代课！你也很清楚老尧的脾气。
“你是为了避免全班受到牵连吧？但你又很难跟刘子楠说‘不要送花’，毕竟她一个人准备了这么久。你不想看到她心血白费，更不想看到她失望，所以才用了这么迂回的方式，对吧？”
“你在说什么呢？”
她歪着脑袋，眼神狡黠地闪烁了一下。
“上午没有语文课也没有地理课！老尧根本没机会通知代课！刘子楠作为地理课代表，上午也没理由去送花！而你——上午却送出了两朵！
“所以她书包上的那两朵花，根本就是你的！纸条也是你事先准备好的。你早上在校门口买花，‘碰巧’遇到刘子楠，假意拜托她保管，插在书包上…就是为了让她能‘自然’地发现那张纸条！对不对？”
最关键的证据是小黑中午说过的话
——「李嘉懿还说，如果你胆敢在黑板上写什么‘不要送花’，她就要把你大卸八块。」
最开始我在黑板上的留言是「晚自习不要送花，后果很严重」，但是在发现晚自习是老尧的课后，我瞬间转换了思路，黑板上的内容被擦成了「不送花，很严重」。
但由于是擦拭，并不是重写，所以在‘不’和‘送花’之中明显残留着一个间隙。
为何她会知道那是个‘要’字？「不去」、「不能」、「不可」……明明有无数种可能。
“老尧生气的理由估计也很简单。她自己可是特级教师欸，怎么学生们不把花送给自己，偏偏要去送给一个上任没几年没什么成绩的新老师呢？何况她自认为对学生们也不赖（她的晚自习上很少讲课和考试，大部分时间都会让我们自习或者放电影），所以，大概就是这一层的不解和傲慢吧？”
“你说的没错，”李嘉懿轻轻嗤笑一声，语气既不平淡也不冷冽。“老尧最讨厌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李嘉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刘子楠会报考哪所高中？”
“嗯……？”她挑了挑眉毛，接着用一种混合着惊讶、玩味和更深层探究的古怪眼神盯着我。几秒后，一个恍然大悟却又意味深长的微笑在她唇边绽开。
“哦~这个啊。我们说好了的呀，要一起读文科班。很期待你的表现哦~”
没有遮掩，没有恐慌，甚至没有下意识地掩盖情绪，反而是好奇地探究起我的表情，看来她不知道未来的刘子楠发生了什么。
她果然不是穿越者……
说罢，她轻松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从我身边走过。
“花呢，你想送就送。不过，别跟我一起回教室。我可不想被什么人误会，记住了吗？”
我就这样目送着李嘉懿轻飘飘地往楼下走去。
就像现在这样，我望着楼下那个瘦得跟个猴似的身影。
再加上那张爱占便宜的蠢脸，毫无疑问是我高中时为数不多的酒肉朋友——老宦官。和我这种彻底放弃学业攻读小说的家伙不同，他是个只放弃了一半的半吊子，经常大言不惭地跟我说‘老弦啊，现在你就把它看完了，接下来的英语课要拿啥续命啊’。
真没想到初中时他就是这副精瘦精瘦的寸头模样，简直和麦田里的稻草人没什么两样。
“唉，老宦官啊，老宦官啊。”我鬼使神差地，对着楼下的身影，清晰无比地喊出了那个只属于未来的外号。
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突兀地回荡。
可下一秒，他竟满脸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复杂的神情就像一个原本走在正道上的人，却阴差阳错间误入歧途，在经历了许多让人泪干肠断的艰辛路程后，变成了黑暗组织的干部，最后被一位昔日的正义伙伴用过去的名字叫住了。
“老…老弦？”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破音，死死地盯住我，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老弦？！你是老弦！”
他毫无疑问认出我来了。可是、他这会怎会认识我？还是以老弦这个未来的称呼，莫非——
下一秒，只见老宦官泪流满面地朝我跑来，肝肠寸断地道出那个答案：
“老弦！你踏马也穿越了？！”
“老宦官！”
我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大喊起来。
哇！终于找到组织啦！
呜呜呜呜……
此刻的我们仿佛正在上演《你的名字》。
就在我俩在昏暗的楼梯间喜极而泣，恨不得把对方骨头都勒断般紧紧相拥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那晚的猜测、疑虑，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脚踝。
如果、如果……
教师节那天早上，刘子楠书包侧袋里，插着的两束花
如果那两束花里，碰巧都塞着一张纸条……
而那两张纸条上都写着一模一样的话语……
那我手上的这张纸条，到底会是谁写的呢——？！
——晚自习不要送花，老尧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