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周五,也就是开班会和大扫除的日子。
班会的主题是《传承爱国情怀,共筑强国梦想》。显然,大部分老师都不会把网上的舆论放在心上。但对于我而言,周五意味着下午可以少上那么一节自习课,同时也是买知音漫客的日子。
回到家后,我拿上慰问品,骑着菜篮子自行车前往了人民医院。父母也没有多问,只要是关于学习和学校的事情,他们向来是无条件支持。
楽勝な……
我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医院的梧桐大道。
秋风拂面,涟漪过隙。
每当骑车时,我总会想起花花,这个时代还没有她。她的歌声就像树叶筛落的阳光一样,温暖透明,但也四季分明。
“啊,是金华火腿!我还只在广告中见到过呢!谢谢同学!”
我把慰问品递上时,实习老师满脸欢喜地说道。她穿着病号服,在住院部内一科,病床的简易桌板上还推着一沓待批改的作业和试卷。
“不、不用谢。这东西无论是开袋即食,还是用来烹饪料理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哦。”
虽然猫不会选择就是了……
看着她在病床上兢兢业业的模样,我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五味杂陈,摸了摸脖子不自然地说道,“那个、果然还是很对不起。”
那个中午,实习老师配合着我演了一场戏,理应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才对,但后来却被医院检查出些呼吸道和肠道的疾病,所以被安排住院了。
“没事,是些职业病的啦。早发现早治疗嘛。”她一脸开朗地说道。
“可是老师才来没几个月就有职业病也太奇怪了吧?”
“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嘛,我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她淡淡地说着,带着些许寂寥,却又露出浅浅的微笑。
不知为何,这幅表情让我想起了我的同桌,刘子楠。想起了她会把护手霜抹我脸上;想起了她会往我的水杯里滴风油精;想起了某个午后她也曾带着这样的表情问我:
——“你觉得会有永恒的朋友吗?”
水蓝色的文具袋。
漂浮着灰尘的光线。
挂钟传来的咔嚓声。
跟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我。
——“你说的那个叫挚友。”
那个时候,我是这样敷衍地回答她的。
仔细一想,不止是这次的舆论风波,很多时候她明明是那样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我都是这般搪塞过去了。明明老白遇刺的视频是从她手机上看到的,为了演戏也是向她借了伪装用的鸭舌帽和发卡。可到头来,却还什么都没有认真地回答过她。
等会回学校时,再好好地向她道个谢吧。
我摩挲着口袋中那两枚改装过的发夹——为了做好伪装我甚至还把毽子毛别在了上面。冰冷稀疏的复杂触感从指尖传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按压在心底残留下来的幻痛。
‘现在的我’真的能拥有这样的人际关系吗?
“对了,司云同学,你不是让我要留意一下来探访的人吗?”实习老师的话语突然响起。
“这么说老师是有什么发现吗?”我连忙收回心神,追问道。
“嗯,一个高中部的女生昨晚来过,拿了袋水果和小零食,还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说话的时候和你一样腼腆呢。”
“最后一句话可以不用加的吧,老师。”
“老师只是想说你们很像啦。如果你能把头发从这里留到这里的话,”她突然把手从肩部滑到了腰部。“那样的话绝对很受女生欢迎……”
“那样的话我的命绝对就不长了啊喂!”
“不会哦,因为头发越长头发就越短。你想啊,头发越长头发掉的就越多,头发掉的越多头发就越少,所以头发越长头发就越短。”
“老师,您大学是诡辩社的吗?”
“诡辩社?那是什么?”
“是个会把像鳗鱼一样奇怪舞蹈流传下去的暴力酗酒组织。”
“听起来很有意思呢,要是真能加入这种社团就好了。”
很可惜,现实生活中是不会有的。
“对了,”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老师,你刚才说的是‘一个高中部的女生’对吧?也就是说老师不认识她?”
“嗯,因为是穿着旧制校服嘛。”
不认识吗……
看来这步险多少棋压中了。除我之外会出现在病房的,只能是那个寄出威胁信的模仿犯了吧。因为在她的视角中,实习老师可是因为威胁信的牵连才被刺伤的。竟然还带着慰问品来,看来她内心的负罪感不小。
这也表明,她和孙澧蕙那种冷酷无情的家伙不同,也许我可以试着和她沟通。当然,这都是建立在她只是个普通人的情况下。而如果她也是穿越者,那情况可能就复杂得多了。
不过,如果是后者的话,我相信她最终会主动联系我。
毕竟在外来人眼里,我可是在探访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该死!这种时候就不能来个替身使者会相互吸引的设定吗?!
“那、那个女生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我弱弱地问道。
“嗯……记不起来了。话说司云同学,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那件事考虑得如何?”她轻快地说着。这一次没有看我,而是继续批改着试卷。
等价交换。既然她同意了我的要求,自然我也得帮她做某件事。
“啊,接下来就要看孙澧蕙的动作了,事情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就会结束。但这会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头。”
是的,在我向她请求帮忙时,已经事无巨细地向她道出了所有过程,只隐去了关于穿越者的部分细节。然后,她是这样对我说的,“那作为交换,就劳烦司云同学在这次事件结束之后把它写下来咯。”
那时的她到底是带着一种怎样的表情跟我说的呢?
她不认识‘过去’的我,她未曾知晓‘未来’的我。对我而言,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我,似乎可以为她而写。
“还没想好的话,要不从认识老师开始……啊,果然还是从司云同学的外号开始比好。你说对吗,弦一郎同学?”
“欸?老、老师…也知道这个外号吗?”我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是啊,老师还知道弦一郎吧呢。哎呀,这个笨蛋怎么全部选C了呀。”她轻咳了一声,随即在卷面上打下了大大的叉。
笔痕划过卷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响起,透光的劣质试卷被一页一页地翻起。清脆的翻页声,让我想起了那张没遭任何批改,就被老白撕得粉碎的试卷。一种透明的刺痛感扎进心脏。
该死,我怎么这么容易在这个人面前胡思乱想?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又要陷入那种难以言说的麻木中了。
“老师……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回去了。”我嚅嗫地说道,身子也先行一步。
“哎——司云逸同学。”她突然握住我的手,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我瞬间停下了脚步。
回头望去,只见她露出驯鹿般湿润的双眸。夕阳跳过她的发梢,散发出淡淡的杏仁香味。
“难得来一趟,吃个苹果再走吧?不过还是要劳烦你帮老师削削了。”
说着,她又从床头柜上抓起一个苹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弯下眉梢,毫无防备的笑容,不禁让人怀疑起她的真实年龄。
一定是消毒水的味道把我的鼻子弄得痒痒的,我才没好意思拒绝。
接过苹果时,一缕淡灰色的毛发黏在果皮上。指尖触到绒毛的瞬间,昨天那只蹲在神秘女生脚边的灰猫突然浮现在脑海——
“老师,这个苹果上面的是猫毛欸。也就是说,这应该不是临时从水果店买的,而是从家里带来的吧?”
“啊…你说得对,但怎么会有猫毛呢。”她略微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好像是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说道:“啊,老师想起来了,那个女生好像打过耳洞哦。”
“嗯,因为学校是不允许打耳洞的。你看,老师也没有。”她晃动起脑袋,展示起那光滑的耳垂。
是吗。这么说,那晚我还看到孙澧蕙戴着珍珠耳环呢。果然,当你的成绩好到一定程度时连规章制度也是可以法外开恩。不愧是申请间歇性休学的家伙啊……这种特权大概是我这种连穿着都不能自行选择的平庸学生无法理解的吧。
欸?昨天那个女生不也戴着珍珠耳环吗?这东西在女生之间很流行吗?
高中部、长发、猫毛、耳洞……这些特征和孙澧蕙的珍珠耳环重叠,却又多了几分怯懦。她会是寄出威胁信的模仿犯吗?毕竟,真正的孙澧蕙是不会因为愧疚来探病的吧?
——如果真是她,她到底是穿越者还是普通人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向实习老师描述起了那个女生的模样。她听完却只是笑了笑,顺手把一沓试卷推到我面前:“等价交换。老师帮你打听打听那个女生,你帮老师改改这几道选择题吧。”
就这样,我竟不知不觉陪她批改完所有试卷,甚至还帮忙送到了办公室。
临别前,她将洗净的苹果‘咔嚓’掰成两半,夕阳把果肉的断面染成琥珀色,像极了那只灰猫的瞳孔。
“司云同学……”她递过一半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水珠,“老师还是觉得你的做法不太对哦。如果有机会的话要跟孙澧蕙同学好好沟通,不止是这样,还有身边的人。老师知道,将自己暴露无遗是件很可怕的事,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聒噪地讲出来,但有时不这样做的话是互相理解不了的,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
回往教室时,正值黄昏。夕阳照射进教学楼,整个走廊像流入蜂蜜似的,被染成一片金黄。
我攥着知音漫客和晚餐走向教室。黄昏的走廊本应只有风扇转动的嗡鸣,此刻却传来窸窣的塑料摩擦声,夹杂着压低嗓音的谈话,咦——怎么还有说有笑的。什么情况,这会离晚自习应该还有一个小时吧?
凑近一听,原来是班里的女生在开茶话会。
浓郁的香气夹着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有蒜香烤茄,鸡蛋灌饼、三鲜海苔饭团、油泼拌粉……还有顶配的煎饼果子!
噗呲——毫无疑问,那是大瓶碳酸饮料发出的悦耳声响。
可恶呀,我也好想吃。
“你们这么小声干嘛,我们又没在教室里煮火锅,有什么好怕的。”从门缝边传来了李嘉懿那略带中性的嗓门,我甚至都能看见粉笔灰在空气中震动。
原来你们一开始是打算在教室里煮火锅的吗?!加我一个啊喂!
听闻,女生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开始讨论起在意的男生和电视上的明星。
看来还是去操场上吃吧。正当我准备抬脚就走时,一个声音拖住了我的脚步,“哎,你们说,弦哥真的会是连环杀人狂吗?”
不是啊喂,都快一个星期了怎么还在造我的谣啊?!
“那完全是空穴来风吧,”李嘉懿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说那个化学老师都平安无事地来上课了吗?真要出事了,肯定大家一起停课啊。而且受害者都是高中的人嘛。”
呜呜呜,李嘉懿竟然帮我说话了。我有罪,我以后再也不跟伟哥在后面编排你了。
“但是、贴吧上说……”
“贴吧上还说校花怀孕了呢!你们谁亲眼看见了?”
“就是,你们也太正经了吧。这事之所以这么火,只是因为我们学校从来没有什么像样的校园传说,所以才传播得这么快。”
“可是我听刘子楠说,弦哥最近很奇怪,比方说突然跑出去什么的,还向她借了什么东西。里面绝对有猫腻!”
“是吗?是吗?那刘子楠你觉得呢?”
刘子楠也在教室么,这会她是怎么看我的呢……
“我…我不知道。”从门的那端传来了她细微的声音,和平时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但是、我觉得他很恶心。”她突然又口齿清晰地说道。
那突兀的声调和内容就像冰块砸进油锅,把我和在场的女生都吓了一跳。
我?恶心?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哎?为什么?弦哥不是人很好,总是一副笑嘻嘻人畜无害的模样吗?最近还会很慷慨地把作业借给我们抄呢。”有人不解道。
“啊,我知道!无差别连续杀人案的凶手往往都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会觉得恶心吧?!”
她…知道了我些什么?可我明明什么都还没对她说过……
“不、不是。只是看见他那副模样就让我觉得恶心。
“明明被诬陷为杀人狂,却还像往常一样,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整天在那笑嘻嘻的,一点都不当回事!每次问他,他也总是挂着那副虚伪的笑容,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真是看了就叫人觉得讨厌!”
“还说什么要是通缉令出来了,就把自己举报了拿去换赏钱,简直是恶心透顶!总是那样,该说的事会清楚地说出口,但关于自己的事绝口不提。”她越说,声音中的嫌恶就越是藏不住,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刺耳声响穿透脑海。
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掷出,发出清脆的碰撞以及弹簧般微弱的声响。
你、你又理解我些什么?!我只不过是想用微笑去化解那些无端的指责。比起那些整天满腹牢骚,只会抱怨的人,完全不提这一天到底有多么焦躁和难熬,不谈论这种事不也是一种温柔吗?比起那些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老是破坏气氛的家伙,静静笑着配合他人难道不好吗?!
有时候,只能那样做了吧。
我又不是天生就喜欢那样傻笑。
我不甘心地挥舞着拳头,愤然离场。像是在逃离什么般,大步跑开了教室。
模糊中,刘子楠的脸,和孙澧蕙的脸,竟渐渐重合在了一起。那个夜晚,孙澧蕙也是这般,像是看穿了我似的,冷声道:
——“什么想要回到未来,调查真相,你这种人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吧?!你这样努力,不过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没有放弃,等到彻底失败时,好推卸责任,说自己已经尽力罢了。你这种表面上白白给人希望的家伙,才是最差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