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这样!”
我捂着胸口大喊道,像是要把最后一丝空气也从喉咙里挤出。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穿过连廊,来到了综合楼。
事已至此,还是在这里吃个晚饭先吧……
“吼~这不是司云逸同学吗?”
头顶传来的声音让我为之一怔,寻声望去,孙澧蕙的身影浮现在身后的楼梯道口。夕阳从她的身边洒过,将她笼罩在这层淡淡的光晕中。
她穿着旧制校服,提着试卷袋,绑着三股辫,还十分文静地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和那夜的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为司云弦一郎呢?”只有那声音依旧冰冷得像是滑落酒杯的冰块。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不解道。
“当然是考试咯,你该不会不知道我们高三可是每个星期五都要举行一次文理综的小考吧?”她提了提手中的试卷袋,一脸温和地说道。
果然,这家伙只有在考试时才会出现在学校吗……
“喂,孙澧蕙,你知道‘三个代表’是什么吗?”我突然盯起她,目光如炬地说道。
她好像被我这气势勾起几分兴致。只见她微微偏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试卷袋上的纹理,一本卡夫卡的《审判》浸没在夕阳之中。
“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啊,怎么,想考考我?”接着,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缓缓开口道,“始终代表中国……”
我立马打断她的话语,高声道:
“始终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始终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我在政史考试上忘记带书了,不知道为什么误把邓小平理论,毛泽东思想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当成了三个代表。但其实他们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成果。
“你知道我想表达些吗?身为穿越者的你是如何准确无误地记住那么多庞大知识点的?270分,哼,简直是惊为天人。”
语气呛人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好,但不知为何,我一时就是忍不住想生气,想要发泄些什么。
“其实也没有270分啦,上次月考只有258。”她拨弄着三股辫,完全无视了我怒意,嘴角还划过一丝戏谑的微笑。
“你在凡尔赛些什么?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那晚,你应该还欠我两个问题吧——你的身边究竟还有谁,以及你是否重来过不止一次?!回答我!”
这完全就是困兽之斗。看她这幅特意营造出的文学少女模样,估计是想在学校师生面前维持良好的形象吧。所以我觉得她这会大抵没有携带弹弓,才敢更进一步,向她问出关于另一个神秘少女的情况。况且…从她的语气来看,她似乎也并不想立马跟我对峙,而是在悠闲地等待些什么。
“凡尔赛?”她琢磨起这个字眼,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司云同学,这是你的直觉吗?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但你也止步于此了。因为接下来是我的‘审判’。”
“审判?”
“是的。难道你不好奇,你把模仿犯的预测引到我身上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一开始模仿犯的预告信根本就是你做的吧?为了混淆我的调查方向,我所做的也不过是见招拆招逼迫你现身罢了,可是你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贴吧上也没有任何风声。”
“不,我有在行动哦,只不过转换阵地罢了。说来也是我小看了你,竟然你能让实习老师给我送信,那她自然也是站在你那边的人。假装遇刺,呵,你自导自演的这场贴吧大戏我很喜欢,同时……”她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也很感谢你。”
“感谢……?”我眉头一皱,当即掏出了自己的盗版Sam song手机,“难道你是说这个?!”
荧屏亮起,我立马滑到了那张截图上,截图上的帖子是那天早上我真正想给老宦官看的,同时,也是在我策划的模仿犯预测中,被自主删除的帖子之一——《恶俗!年级第一竟用身体换成绩》。
“这则帖子写的是你吧?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来上学的吧?你原本就是最初的受害者吧?!”
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最大的攻击莫过于污蔑她的清白;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最大的污蔑莫过于指责她考试作弊。特别是像孙澧蕙这种脱离常规范畴的人,这种与人群掉队的家伙,往往比想象中更加脆弱敏感。
——那种明明付出了数倍的、异于常人的努力,却被人无端放大指责的屈辱,被当做垃圾一样撕毁的痛楚,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就是她刺伤老白的理由吗?
“哼,我的事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她看着上面的帖子,只是冷笑了一声。随即从布满尘埃的光线中向上走去,柔和的阳光模糊了她大半的面容。“我真正想要感谢你的,是这件事。是你,给了我方向。”
紧接着,她缓缓拉开那件校服外套,一件绘有向日葵的米黄色衬衫泛起波纹般的褶皱。下一秒,她挽起衬衫,只见苍白的腹部明晃晃地缠着几圈绷带,曼珠罗莎般的血渍在右侧晕染开来。冷汗在肌肤下直流。
我顿时感觉吹进楼道的风冰冷刺骨。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一种无妄的猜想占据着我的脑海,我的心脏也因此疯狂跳动着。我甚至痛恨起自己竟那么快就猜出了答案,“你……你该不会自己刺了自己吧?为什么?这、这有什么意义?!”
闻言,她的眼眸中愉悦地闪烁起亮光,“哈哈哈哈,司云同学,你的直觉真的很准。老实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和我很像,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你简直就是我。”
那是宛如蛇蝎般冰冷毒辣的话语。
“我和你才不一样!”
“不……”她微微摇头,精心编织的三股辫在夕阳中散作一地琉璃,发丝间仿佛夹杂着碎玻璃般折射出来的冷光。“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司云逸同学,你是怎样看待「人是无法改变」的呢?”说着,她又摘下了眼镜,整张脸立刻平添几分冷艳,毫无疑问,她已经切换到了那晚的姿态。
“人……”我紧盯起她,她手中的那副黑框眼镜在阳光下显出些微的裂痕。
“人、人类这种生物几乎看不到成长。每次都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但每次犯错却又觉得自己有在改变。兜兜转转反反复复,他们只是有着想要改变的天性罢了。”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甚至有点心灰意冷,是一种介于某种灰心与认命的表述,但‘未来的我自己’毫无疑问就在那儿。
“…成长?我喜欢你的用词。接着,这是我给你的回礼。”珍珠耳环在发丝间轻微摆动,她忽的把什么东西向我抛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是一台屏幕还带着余温的银色智能手机。掌心传来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还带着一丝刺鼻的消毒水味。
“2287,看看上面的内容吧。”
我条件反射似的解开手机。屏幕亮起的一瞬间,贴吧页面骤然从眼前弹出。
头一条帖子便是她被刺伤的模样,既有刚刺下染着血衣的样子,也有换上绷带的模样。配文是,自己将揭露这个学校的真相并与连环杀人犯抗争到底。仅半天时间不到,评论和转发数便已突破两千。然后……下面便又是兴起的谣言:
“《铁证如山!化学老师篡改成绩只为让亲信获奖学金?真相让人心寒!》”
“《化学老师暗中操纵学生成绩?学校风云再起,真相令人咋舌!》”
“《奖学金争夺战升级!化学老师成绩造假,学生公平何在?》”
…………
这、我一脸惊恐地看着上面疯转的谣言,每一条都有着不菲的热度。有些帖子发布还不到数小时就有将近一千的转发和评论,并已跨平台地扩散到了微博和QQ群。
“这、这是青云中学吧……”
孙澧蕙说的转换阵地是这个意思!知道青云中学吧的人不一定知道弦一郎吧,但是知道弦一郎吧的人肯定知道青云中学吧。
也就是说,造谣的人是同一批人!!!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很惊讶吧?司云同学。”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话语中甚至带着一种知心大姐的温柔,“因为他的风评原本就不好,所以让人觉得他像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啊。”
中计了!完完全全被对方反将一军了!!!
我这才明白她为何要刺伤自己,为何要说是我给了她方向,这才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模仿作案!我恍然大悟,浑身汗毛倒立。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一脸惊恐地上前质问道。
竟然模仿犯的威慑起到了作用,导致那些造谣的帖子纷纷被删除,那么如今还能留下来的帖子不就恰好证明了其真实性吗?!再加上孙澧蕙那假戏真做地刺伤自己,那她的回复自然信用度很高,而且……还充分地树立起了跟连环杀人犯的对立,彻底跟学生们站在了一起。
这家伙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老白!该死,是我给了她这个机会!
“为什么?就算把自己刺伤也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已经无法理解眼前的现状了。
“为什么?嗯…可能是原生家庭的不幸吧。”她稍作思考后却一脸轻松地说道,那表情简直就像是没有道德观的小孩故意踩死了些什么小动物。
“总比那些明明不幸,却死要面子地说自己过得很好的家伙要好得多。”她朝我靠近,凑近我的耳边,我甚至能嗅到她腹部传来的黏稠血腥味,“你说对吧,司云弦一郎同学?”
我更加感到一股恶寒,这个女人……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她闲然把手机从我手上抽走,冷光在颧骨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放心啦,弦一郎同学,我们并不是敌人。只要你不妨碍我,我们还是可以‘和平共处’下去的。”
“和平共处?”我琢磨着这几个字眼,仿佛听见自己的讪笑在楼道里撞出无力的回声,“接下来…你要实现预测吗?你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让老白走进你的圈套,对不对?
“我的连环杀人预告让学生们因恐惧而自主删帖,可是你却让威慑本身成为武器。不仅用自残来印证模仿犯的存在,同时还赋予新谣言天然的可信度。再看看上面的帖子,操控学生成绩——多么简单啊!!!只要有那么一个学生认为自己的成绩有问题,这种想法就会根深蒂固下去。到最后老白就会掉入自证陷阱,彻底失去教师的信任,然后从学校里滚蛋,你想做的就是这个吗?!”
我嘶吼着,可我却连看都不敢看向她。视野漂浮在那本被拽烂的知音漫客上以及塑料袋中油渍泼溅的炒粉饭盒中。
きたらない!きたらない!きたらない!
晚风灌进楼道,她手中的试卷袋发出猎猎声响,那本墨绿色书封的《审判》在夕阳中仿佛染上一层血色。
“你要的根本不是退场——你要他活着承受这场永不完结的听证会!”
她只是后退半步踏上阶梯,我却感觉我们之间突然多出十二级审判台的高度差。“恐惧是最完美的棱镜,当所有怀疑都被折射成真相,弦一郎同学,你觉得第一个举起火把的会是谁呢?”
◇ ◇ ◇
我把我们之后最喜欢的歌教给你唱了。
你突然问起,未来,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因为你总是戴着优等生的面具,所以我骂你虚伪。可是,这样之后的你却一点也不失落,还说‘能被你看出来真是太好了’。
我是真的,一点也搞不懂你。
你说,这是一场实验。你和那个人最根本的区别是,他相信蝴蝶效应需谨慎处理,而你认定只有关键节点才可以重塑现实。
那就让那些污渍和血迹混杂在一起吧,就让那些软弱也统统抛之脑后吧。
“即使不顺我也能陪在你身边,绝不会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是的,哪怕在未来我们也一直在一起。
但我很害怕,因为像这样平稳的日常已经开始崩塌。已经重来过一次的我,为什么会再回来一次呢?
哦,对了,我遇见你说的那个人了。和你说的一样,是个拿着火腿在猫咪面前耀武扬威的白痴。
但不知为何,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小满那么信任他,向他露出了肚子。
可是他呢?只顾着吹嘘自己手中的火腿,想要触碰,却欲行又止,明明已经在心底打定了那是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伸出手呢?
那股曾失去了些什么东西的怯懦,和我很像。
人在面临幸福时会变得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气。
那个时候我也很想问他,你到底几岁呀?
你说得没错,他简直就是表情包里的熊猫人。
可以一边哭,一边笑。
这一点,也和我很像。
你知道他对着抱着小满的我说了些什么吗?
——“它,是在等你回家吗?”
那个时候,下雨了。
一定是因为雨水帮我解答了吧。
所以他愣住了,那副表情真是可爱。
也很是奇怪。
没错,他就和你一样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