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晴!你在的吧?!”
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天台上炸开,撞碎在这蔚蓝的晴空中。
死寂。只有风拂过汗珠的微凉。
孙澧蕙仍僵在原地,指尖死死掐着耳垂,几乎要掐出血来。她的嘴唇微微发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喉咙。
然后——
“沙。”
很轻的一声。像是鞋底蹭过天台边缘的水泥,又像是谁的衣角擦过生锈的铁门。
我猛地转身。
综合楼四楼,化学实验室的窗帘突然被扯开一道缝隙。阳光刺入的瞬间,一个耳垂闪着珍珠微光的人影在玻璃后倏然晃动。
她真的在……
这个认知像电流般窜过脊椎。我一把抓住滚烫的栏杆,只是随着胸腔将话语倾泄而出:
“くだらない!くだらない!くだらない!(毫无意义!毫无乐趣!毫无价值!)过去和痛楚全都不会消失!”我抵在天台上的栏杆,对着空气声嘶力竭地嘶吼道,像是要把肺部的空气全部挤出。
对着这仿若晴空的世界,我几乎是探出大半个身子。
“所谓的敌人,那些刺痛的话语,萦绕在心中的情绪,也并不会全部消失!你的梦想和希望是什么?重新回来后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吗!不要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与众不同!不要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疯了!贴吧上不是有着同样被老白伤害过的学生吗?我和他们一样,和你一样,会因为这些事情伤心抑郁,怀疑自己、睡不着觉、偷偷流泪…甚至、想要死去。”
“但、但不要被过去吞噬了啊!听我说,我并不是要你回头,并不是要你放弃……”
化学实验室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整张铁质实验桌被猛地掀翻。
我的双手抵着栏杆向前更进一步,更进一步地嘶吼着:
“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个世界的大家就是不能一起生存,竟然有善良的人,就会有坏心眼的人,更有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人们就是这样——永远都会相互轻视!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着相同的憎恨。老白这家伙所经历的事情全部都是他活该!但是——”
“変わらない!変わらない!変わらない!全部は変わらない!(不会改变!不会改变!没有一件事会发生改变!)很抱歉,即使你们机关算尽,但这就是现实。跟我在教师节的处境一模一样,什么都无法改变!老白的事件已经和解了,现在你们打开贴吧还能看见任何一则帖子吗?!”
我的吼声还在天台上回荡,扩音器的余音震颤着铁栏杆。
突然——
“嗡————”
一声尖锐到刺穿鼓膜的电流啸叫从广播喇叭炸开,像有人用铁勺刮擦黑板,瞬间碾碎所有声音。
杂音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两片生锈的铁块挤压在一起,断断续续地从中渗出来:
“同……同学……刘雨晴同学……老师在这里想说……”
——是老白的声音!这个混蛋是怎么赶来学校,他想干什么?老宦官呢?
数个问题顿时在脑海里炸开了锅,没来得及思考,我扯着扩音器,怒吼着将他的声音盖过:
“黙れ(闭嘴)——!!!”
我猛地一脚踹向脚边的易拉罐,铝罐炸裂的脆响还未荡开——
砰!
一道火星擦过耳际,天台上的扩音器在孙澧蕙的弹弓下爆出一团刺眼的电光。金属外壳炸裂的瞬间,碎片像被踩碎的甲虫壳般四溅,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的嘶鸣。
回身望去,孙澧蕙的指尖还悬在弹弓皮筋上,硝烟从她虎口缓缓升起。她歪头冲我扯了扯嘴角,耳垂上珍珠耳环反射着火星余烬,像一颗冷笑的瞳孔。
“反应不错嘛,侦探先生。” 她指尖一翻,亮出另一颗裹着镁粉的弹丸,“不过下一次可不会只打扩音器了。”
我盯着她指间那颗能点燃空气的子弹,心中默默地给她竖起大拇指。
“……啊。”我扯开嗓子,声音压过火星的余烬:
“老宦官!给我把二楼广播室的电源给掐了!直接给我拉总闸!”
“还有老白,你他妈地我给住嘴!我才不想听你说那些虚伪的废话,现在知道广播道歉了?!那你撕试卷的时候怎么不广播,羞辱别人的时候这么不广播?!篡改成绩的时候怎么不广播!我才不想听你说话呢!你的过去和痛楚跟我有毛关系啊?!听好了——你做过的事全都不会消失!”
老宦官说得没错,我们穿越过来不是为了当什么圣母的!我才不要连老白的过去都同情,我才不要跟他和解!
我到死都会憎恨着他,一直憎恨下去,死都不要原谅他!
“你不是喜欢引经据典吗?你不爱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那我就替你说个够……”
“咳咳……咳——”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铁锈味的灼热。我试图吞咽,却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
“刘雨晴同学……”
——声音彻底哑了。感觉每个字眼都像带着血沫摩擦喉管。
不行,我要说下去,就像那些悲伤的日子,也要拖着鼻涕笑出来一样。
我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抵在天台的栏杆上,继续喊道:
“我不想让他说话……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讨厌你自己……”
“我不想让你因为他说的某些话、他的道歉、他的经历而影响到你讨厌他的感情,我不想让你因为他的过去…而动摇你恨他的决心。不要像我一样!
“不要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种狗屁东西给绑架了呀!
“想要讨厌的话,就纯粹地、痛快地、尽情地去讨厌好啦!
“如果这家伙说了些令人同情的话,你还能心安理得地讨厌他吗?我不想让你因为讨厌一个人而产生负罪感,他做过的事情绝不会因为过往的经历而冲淡!难道单凭那几句软绵绵的话那些东西就能够一笔勾销了吗?!”
“我绝对不允许!绝对不认同!绝对不和解!”
此刻的我,声音听起来一定和那天被孙澧蕙用弹弓抵住额头时一样吧——濒临崩溃,却又死不认输。
“你知道他最过分的是什么?我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看完过鲁迅先生的文章,先不说那些小说和短篇集,就连出现在语文课本上的节选我都不敢去看——因为,因为我害怕那家伙说得是对的,我害怕从里面看到我自己,我害怕自己真的就像里面写得一样——是充满劣根性的中国人!我害怕从里面读到了自己后不敢继续面对下去!他让我怀疑自己,讨厌自己,甚至憎恨到别的什么人身上,这、这才是我最最最无法原谅他的地方!”
“所以……我才不要原谅他,死也不要……”
声音、突然又哑了,像被掐住咽喉的小鸟。我忽地往前一栽,整个人挂在了栏杆上,像是被随手丢弃的校服外套。扩音器上似乎传来了我的啜泣。
我再也挤不出半个字了。眼泪还在流,但已经感觉不到了,它们只是机械地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悬停一瞬,然后无声地砸在水泥地上。
那既不是解脱,也不是厌恶、更没有向前一步的勇气,只是……只是
——只是徒劳。
“我、我也一样……绝对不想原谅他…也绝对不想原谅我的母亲。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我都感觉那是在麻痹我的痛感。我不想对那些话语习以为常……”
天空中突然划过一丝哀鸣,那伴随着电流的杂音,是和我一样拿着小蜜蜂说出的话语。
——是刘雨晴。
“司、司云同学…你看过《狂人日记》最后那句手记吗?”她的话语夹杂着大步的喘息,显得风雨飘摇,“他说「救救孩子」——可我们就是那些没被救到的孩子。”
“我…我才不要被他们自以为是地‘拯救’呢!绝对不要!到死都不要!他们有什么资格当我的‘救世主’啊?明明什么都不懂,只会白白地把自己的希冀寄托在别人身上,却还大言不惭地说那样的话……”
透明的哭声在扩音器里流淌,断断续续的,就像切菜时一刀刀划过砧板的韵脚。
我猛地抓起栏杆,掌心传来铁锈刺裂的剧烈摩擦,水泥台面上未干的泪滴映出那张扭曲的、不争气的脸——私には間違いがない。
“そうだよ!その考えは間違いじゃない!(就是这样!你的想法并不是错的!)”
我不顾一切地,再度嘶吼道:
“想要讨厌的话就单纯地去讨厌好了,不像被拯救的话就不去接受好了,然后在他们不顺的时候大骂他们活该就好了!痛就是痛,恨就就是恨!千万别用理解来粉饰这些伤口。不能为了冲淡伤痛反而寄情于更糟糕的事上!”
“如果你轻易地相信他们那样的说辞的话,那就随便你啦!”
“就算被欺骗、被夺走、被伤害——这份痛楚,这份泪水,这份心情也全部都是属于你的。我无法帮你消除这些东西,我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救赎你的方法,连我自己都忘不掉那段过往,连我自己都未曾找到答案……但是、但是我会陪你一起憎恨下去。如果你觉得孤独的话,觉得自己不被理解的话,觉得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拯救的话,觉得自己的苦闷无处发泄的话,不要忘了——”
我抵着栏杆向前倾身,仿佛要把灵魂也吼出来:
“有人会陪你恨下去,一直恨下去,到死都不要原谅。直到时间尽头,我们都不要原谅!”
“不要原谅。”
风停止了。
“不要原谅。”
脚步声响起了。
“不要原谅。”
扩音器那头的声音清晰可见起了。
“……嗯。”
"呜——呜哇哇哇哇——!"
嘶吼突然变成惊叫,我的重心猛地前移。手指在锈蚀的栏杆上打滑,校服布料与粗糙的水泥台面摩擦出刺啦声。视野开始倾斜,瞬间被颠倒的蓝天填满。
——开、开什么玩笑!刚刚发表完帅气宣言就摔死什么的也太蠢了吧!?
在即将下坠的瞬间,我看到两位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
“「到死都不要原谅」…”孙澧蕙的声音从上方飘落,带着她特有的冷冽,“原来是指物理层面的死啊,弦一郎同学?”
“这种时候不能说风凉话哦。”身旁的刘雨晴用手肘轻顶她,那张与我同样泪痕斑驳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释然的笑意。
终于见到你了——虽然是在这种时候。
“还有我啊,老弦!”
裤腰带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紧绷感——是满脸涨红的老宦官,正用那吃奶的力气拽着我。
“啊——老宦官,为了我的下半生幸福你丫的快给我松手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