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国旗下讲话换成了《关于近期校园不实谣言的澄清》,带头演讲的老白——不过,最后递到我手里的稿子标题被红笔划掉,改成了《违纪学生公开检讨书》。
我被副校长半推半就地拎上主席台时,麦克风还在发出刺耳的蜂鸣。
由于完全没有经验,开头几句我念得细若蚊蚋,直到瞥见台下同学麻木打哈的脸,才意识到根本没人关心要讲些什么,他们只想快点结束这场烦闷无聊的鸡汤演讲。
于是我松了松领口,敞开了讲,从四岁尿床时母亲的耳光,讲到十四岁幻想用美工刀割开手腕却怕疼的懦弱;从爹妈说‘考不上本科就去死’的疼爱,讲到暗恋对象把我写的情书贴在公告栏的浪漫;从物理永远38分的平庸,讲到穿越回来后依然解不出磁场题的荒诞。声声切,字字真……
直到副校长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把我从看台上踢了下来。
讲话的大课间之后,我们班是体育课,我索性就瘫在操场看台的阴影里,等待上课铃的响起。
“检讨得很尽兴嘛。”
三股辫梢扫过我的手臂,带着洗发水味的柑橘香突然侵入鼻腔——是文学少女模样的孙澧蕙,她突然坐在了我边上,指间夹着我刚才扔掉的检讨。
“喂,你怎么又来上课了?”
虽然她戴上眼镜时,感觉非常优雅文静,但对于我来说,她简直就是个瘟神。
听闻,她忽然笑了,那是我在大学后才精心打磨出的营业式假笑。“我是来谢谢你的,司云同学。因为我不能理解雨晴,无法陪她一起憎恨下去。一直以来我都戴着优等生的面具,但其实是我不知道失去了面具(目标)之后该怎么活,是雨晴教给了我「情绪」,但有时我还是会无法理解她。越是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她靠近,却又越是觉得远离,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人。所以我才会选择帮她复仇,以此来证明我和她「感同身受」。”
“司云同学,你觉得…不去理解也行吗?”
说着,她倏地看向前方,眼神中夹杂着些许疏离。
“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我当即脱口而出。
这个实在问题太复杂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想要拼命去理解的亲密关系,所以只能这样敷衍她了。
但脑海中又突然想起那个下午,孙澧蕙拉开校服外套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那个时候她那冷酷而又迷惘的表情浮现在我眼前,和现在如出一辙。
“不,会问出这个问题表明你已经有在理解了吧?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些什么竟说自己不像人,但人就是复杂的,不是单一的。就像老白可以骂学生,又会为了他们的公平而私下篡改成绩。”
——氧化还原反应中,得失电子必同时存在。人可以同时笑也可以同时哭,可以同时作恶也可以同时行善。
“你说的理解不了恐怕是因为刘雨晴太依赖你了吧?你可能从小就很少经历这样的事,所以当她把任何感情都向你倾诉的时候才导致了你一时无法理解。”
“换言之,你这家伙——根本就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吧?!”
“呵,说的头头是道呢,司云同学,你以后该不会成为了一名心理学家吧?”
“开什么玩笑,只是为了写东西偶尔看了点拿来班门弄斧罢了。这和中二时期看动漫然后把里面的大道理拿出来跟女同学吹水没什么两样。”
“所以是成为了一名作家?”
“那是我的梦想。不过我现在已经超前实现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做题家。”
“司云,你怎么了?好像在哭欸。”
她忽地看向我,声音也变得轻柔,像流水一样地温和。
“哈?”
“不…没什么”她摇了摇脑袋,发梢拂过镜片后睫毛的碎影,眼神中好像倒映出了别的什么东西,“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先来。司云同学,你过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要回到未来是因为那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次你分析我的时候又说「从很小就开始」,之前你也提到过「在学习方面上的事父母向来是无条件支撑」。换言之,那除开学习之外是不是都有限制呢?是限制你的吃食、穿着、还是个人时间……”
“总之,司云,你过去经历了些什么?我想知道这些,因为,你,是可以理解雨晴的人。”
“我不要回答。”我赶忙抽身就走。
“我和雨晴搬到一起住了。”啪,她突然拉住我的手,那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留住我的脚步。
“我们一起养了小猫,买了相同的衣服,用着同样的洗发水、餐具,甚至内裤衣袜都会一起丢到洗衣机里洗,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她。”
“那跟我没有关系吧?”
“不,你和我很像。你那天说我和你一样,习惯性地用半坦白的方式回避问题,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个毛病。可是、你又和雨晴一模一样,你刚才说自己超前实现梦想时那幅表情跟雨晴一模一样——是在一边哭一边笑。你又像我又像她,所以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理解她吗?”
“你……这样的你还说自己不像人吗?这种话,你敢不敢松开发辫摘下眼镜再说一遍?”
“那也是一样的哦。”她突然落寞地说道,又带着浅浅的微笑。“无论是摘下眼镜的我还是戴上眼镜的我,只是转变了性格,简单点说就像是变换应对社会的面具,切换善恶优先的顺序。但里面的人格是一样的,有人情味的我、没人情味的我一样是无法理解雨晴的。”
洗发水味的柑橘香再度黏上鼻腔,刘子楠也有着相同的洗发水吧?她现在的表情也和刘子楠一样——不,她这般毫无防备地摊开自己的脆弱,可那眼神却像在观察别人的反应——这种近乎实验性质的坦诚,明明和我一样。
就像她身上那股柑橘香,明明的温暖的甜味,却因为和刘子楠用着同一款,反而让我胃部一阵紧缩。
我下意识地把手往口袋里掏了掏——那只残着胶痕的发卡已经被我埋在了抽屉深处。“孙澧蕙,你看过《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吗?”
她微微偏头,发梢扫过我的手臂:“好像,听雨晴说过……”
“嗯。”我点了点头,看着远处被热气模糊的人影,“故事的主人公托马斯和特蕾莎是对理念完全不同的夫妻。一个是把灵魂和肉体切成两半的风流鬼,一个是非要它们长在一起的偏执狂。特蕾莎偷看托马斯
的情书时会呕吐,托马斯却觉得出轨和爱老婆根本不冲突。
“讽刺的是,特蕾莎为了理解托马斯的‘性友谊’逻辑,主动与工程师发生关系,但这次出轨反而让她更痛苦——她发现自己无法像托马斯那样将肉体与灵魂切割。而这次出轨也让托马斯第一次体验到‘无法忍受的嫉妒’。
“后来他们逃到了乡下,托马斯放下手术刀当农夫,特蕾莎不再执着于‘纯粹的爱’。他们开始不自觉地模仿对方的习惯——走路的姿势、点餐的方式,甚至调咖啡的动作都如出一辙……”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书里最后问「他们幸福吗?答案是他们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彼此」。”
我特意隐去了他们两个死于车祸的细节,就像当初林鸢把这本书摔到我桌上时,我特意拉开的距离感——老宦官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无法信任我的吧?
“所以…理解一个人,不是要成为对方,而是……”孙澧蕙的眼镜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问自己。
“而是接受你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彼此。”我淡淡地说着,一股锥心的痛划过胸膛。
“所以,这就是你说「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我不想绑架你」的原因?”她突然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慌乱中我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我跟我同桌说的话?!”
我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什么文学少女这家伙分明就是妖怪啊喂!
“嘿嘿,弦一郎同学你以为刘雨晴的刘会是谁的刘?思春期的少女可是什么都会讲给值得信赖的好姐姐听的哦。”
原来那家伙就是堂姐吗?!
啊,我已经无力吐槽了。拍了拍手,重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话说,刘雨晴没跟你一起吗?明明是这次事件的主人公,还真是藏头露尾,我总共就见了她两面不到吧?”
孙澧蕙的珍珠耳环在阳光下晃了晃:“回教室用功去了。她说既然重新回来了,那就再努力看看能做到什么水平。”
真是积极啊……换我就绝对做不到。
静默像渗进沙坑的水,在我们之间蔓延。孙澧蕙突然拍掉外套上的草屑,里面那件米黄色的衬衣上还留有未洗净的血渍。
“好了,竟然没什么事…那该给我家雨晴炖碗莲子汤了。”她转身时又突然驻足,“啊对了,《鱼为什么放屁》还是忘了,放学后来拿?”
没等我回答,她已踩着《致爱丽丝》的铃声走远,深紫色校服下摆扫过跑道白线,像把锐器划开两个时空。
不一会儿,老宦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唉,老弦,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我整个大课间都在这里罚站!你丫刚才是不是没来升国旗,跑去食堂吃粉了,对不对?!”
“嘿嘿,好不容易穿越了总得做点以前不敢做的事吧?”
你丫不敢的做事情就只有偷吃碗粉吗?!
“算了,原谅你了。”
我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看起操场上的人流。
老宦官好像也领会到了话里的玄机,摸了摸脖子好不意思地说道:“哎呀,老弦,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自己想啊,笨蛋。别怪我没提醒你,双面间谍一般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活不过三集,要么苟成组织首脑。”
“你当初肯定是信不过我吧?而且根据你的信息渠道一开始就接触到孙澧蕙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所以……”
“不是老弦,你想多了。只是当初孙澧蕙说帮她的话,下次奖学金到了就把她那台不要的智能手机送我。”
“喏,你看。”说着,老宦官掏出了孙澧蕙那台银色的智能手机。
“老宦官,知道我现在最想用这台手机做什么吗?”
“嗯?下个葫芦侠先呗……”
“不,我要把它塞进你的喉咙里看看能不能开机!”我猛地扑了过去,“给我站住!”
别跑!现在就让我掐死你啊喂!
*
人民医院·黄昏
孙澧蕙靠在病房门框上,指尖翻飞,松开的发丝被重新编成三股。夕阳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割出一道道细长的光痕。
“仔细一想,”她的声音轻得像病历卡翻动的声响,“这次事件会演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呢,老师。”
病床上,实习老师停下红笔,习题册上刚批改的"√"突然晕开成血滴状。她抬头时,脖颈处的皮肤在逆光中呈现出不真实的透明感。
“怎么,”老师的微笑像是描摹在脸上的,“孙同学不喜欢这个结局?”
“与我个人好恶无关。”孙澧蕙的珍珠耳环晃了晃,“我只是在想——您才来这个学校任教不过一月吧,您的名字……算了。”
“嗯。老师也觉得这次的故事不行哦,毕竟戏份实在是太少了嘛。”
她说着,眉毛弯成一种不可深究的弧度。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孙澧蕙的三股辫已经编到末尾。随着最后一丝散发被收束的瞬间,这段对话也仿佛被遗留在了某个角落。
◇ ◇ ◇
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那人拿着一沓信纸找到了我。东西很坠手,散发着一股很重的廉价圆珠笔味。
“那个…我思考了一下,果然还是缺少了些什么。以我的角度来说还是太局限了,身为主人公的你却一直当做背景板什么的……所以…那个、恳请身为故事主人公的你帮我补充一下里面的内容吧!”他递出那沓厚厚的信纸,说话时既腼腆又真诚,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啊……故事的主人公,简直就像是电影中的台词一样呢。
那一刻,我得意忘形地答应了。
回到家后,我翻来覆去地阅读他写下的文字,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开篇劝退,中段注水,节奏拖沓,文笔稀碎,没有一段能看!」呵呵,大概就是这样吧。读完之后只有淡淡的心绪在其中蔓延,说不算悲戚也算不上愉悦,更没有一切尘埃落定的舒松,只是…让人看了觉得心里痒痒的,也想要自己写点儿什么。
可是、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动起了笔才发现——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于是,我开始以创作者的视角重新审视这篇文章——果然还是一无是处,做不了任何参考。
——“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钱老先生说的果然一点都没错啊。所以,我最后也只是把自己写的日记贴在了上面。
不过最后我还稍微改动了一下这篇故事的标题,什么青云中学连环刺伤事件,真是俗气又没有想象力。我把我们之后最喜欢的歌当做标题修改了,你一定会喜欢的吧?
当他最终接过信纸时,我问他,你是要打算出版吗?
“啊,等我写完了,再取一个女性化的笔名,然后以没拿过比笔还重的14岁天才美少女的噱头横空出道,书名我都想想好了就叫《仿若晴空》!”他大跨一步,架着手上的菜篮子自行车把说道:“冲鸭!我可是要改变中国小说界的男人!”
说罢,校门口奶茶店里立马从冲出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男生,手里拿着一本褪了色的熟悉书封,“老弦!你踏马的!别跑!说好的青涩校园恋爱故事呢?鱼类的消化系统和我想要的女朋友有毛关系啊?!站住!别跑!”
那表情像极了我在图书馆翻开《精神病患》,原以为会读到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剖析,结果却是本严肃的恐怖小说。
“等你把里面的内容看完了,不就有机会跟女孩子吹牛了吗?青涩的校园生活正在向你招手啊喂!加油,可不要轻易弃书了喂!”
说完,那个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骂骂咧咧声中头也不回地蹬起了车链子。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
明明和我很像,但我却做不到像他一样露出吞噬过去般豪爽的笑容。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他对我说「不去原谅也没有关系」、「到死也不想和解」、「我会陪你一起憎恨下去」,我才有勇气继续面对,才不会依旧迷惘于此。
啊,我忘了,我应该再给他带本《朝花夕拾》什么的。
算了。那么最后,我就偷偷地祝愿一下堂妹的恋情能够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