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4年9月1日 基纳城Ⅵ区 晚7:35·
·崎元遥晶 | 九九有栖·
夜空清澈得美妙绝伦,群星簇拥闪烁而不知疲倦。
一切都好。
或者一切都会好起来。
仰望着星空的一瞬间,短暂的初次震撼令崎元不由自主地这么觉得。
等到这个晚上过去,自己到学校报到之后,今晚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
但当大脑开始重新回转,进而稍作思量后,崎元开始觉得可能只会是“或许是这样,也或许不是”。
继续想下去。
很可能不是。
不。
肯定不是。
但她还是竭力想要相信自己明天从床上醒来时就会在海拔两千米的高空醒来,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西洋海岸和欣欣向荣的基纳城风光享用来到这里后的第一顿精致早餐。她在无端加速的心跳节拍中勉力妄想起这样的画面。不管事情会不会那么顺心,她都想这样。
因为她明白自己在心底并不这么感觉。
崎元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浮空城的海拔关系,还是今晚的气候条件的确难得一见。她从这份让人心神荡漾的景色中感觉到了愉悦,同时也因此冷静下来。
那个自称艾丽丝的矮小女人就算不是危险到极点的罪犯也一定有着什么其他的危险身份,自己偏在这样的情况下着魔一样听了她的话。
接二连三上演的劫案与爆炸在和艾丽丝见面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二者之间没有可能为除了被卷入的无辜生命外的任何事物画上句点的情况存在,也足以明确指出今晚没有可能就此了结;即使是正在自己低头的此时此刻,也有什么糟糕的事情正在不断地蔓延生长。
她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断崖一样的废弃边界,止不住地这么觉得。
救下稀有灵能者的兴奋消褪完全,因而自然而然地开始感觉到某种不安。
崎元没有线索能够整理,也没能明白引人困惑的不安来自何处。她最多只能确定不会有人知道基金会银行门前堂而皇之地消失的十字军式动力装甲一事应当怪罪在自己头上,而这么说来,自己除了这之外对其他事件显然没有任何责任。
换言之自己是安全的,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无论今夜如何,明天都会是新的一天。
但又好像不是。
不。
肯定不是。
崎元开始觉得自己是在危险人物身边变得神经过敏,紧张过度。然而只是看着这片断崖,自己的身体就会开始不由自主而诚实地恐慌起来。好像根本和艾丽丝或是那些自己一出现就乱作一团的事件无关,而唯一的原因只是眼前足以让人恐高症发作的浮空城边界一样。
但又好像不是。
不。
肯定不是。
崎元曾在某个夏日午后有过同样的鲜明体验。厚重高耸的积雨云在故乡的空中静滞不动,四周一片寂静,但崎元却偏偏觉得它在翻腾不休,好像随时都会降下暴风雨。她不受控制地一路想要奔跑回家,但即使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毫无光亮的死寂室内也让她的胸口隐隐绞痛。
那时的她第一次觉得窗台前正中那张反射不出一丝光芒的木制书桌也好像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
这片断崖就是那张书桌。
腹部深处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收紧,与痛觉似是而非的焦虑感从中蔓延至全身。
在数分钟前还出声提醒自己的“它”现在静默无声,这起码意味着自己之后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果把脑内的谜之声当作评判依据的话。
可除了这之外,自己又该拿什么作评判依据呢。
崎元迟迟没有迈步,注意到这点后的艾丽丝驻足回身。
“在想什么?”问询声本该被风声盖过,但崎元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问题在她听来理当显得亲切关心,但自己毫无这样的感觉。
“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想什么,才搞得连步都走不动。”
崎元抬起头来。艾丽丝站得远远的模样和手边的行李箱加起来显得格外娇小。有那么一下子,崎元觉得这样一个愿意给自己拎拖包的矮个年长女性一定不是什么坏人,然后她想起来自己在洗手间被这样一个女人毫不犹豫地扇了三个耳光,又重新紧张起来。
“没,没什么。”她连去思考谎言的余裕也没有,“夜色确实是很美。”
“你看了一会儿天之后就一直低头到现在。”
“……唔。”焦虑与不安随之急剧升级,联通四肢的麻痹感令自己是否站立着这点也变得模糊不清。崎元只好希望对方在这段距离看不清自己渗出的汗滴和不自然起来的站姿。
“——但你猜怎么着?我根本不在意你为什么要发呆。”崎元好像看见艾丽丝做出了耸肩的动作,“当然了隐瞒了什么确实是很重要,但我现在懒得管这种事。麻烦你快点从那里离开跟上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也太不必要了啊。”
崎元颤抖着重新迈开脚步朝艾丽丝的方向走去,再过不到百米就是一道另一栋航站楼侧边的废弃疏散门。自己八成会跟着艾丽丝继续前进,然后在某个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回头一看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机场的外部围墙,再踏上Ⅵ区被交通管制后的空旷街道,沿着某条路走到自己的新家。
“你大可感谢我的大度或者嘲笑我的疏忽。”艾丽丝看着崎元跟上,接着说道,“之后要相处的时间还长,互相从开始坦诚相待就都能轻松些。”
风声在离开崖边后减弱,远处的警笛大作也随之逐渐变得明显。
耳边的声响开始变得只有艾丽丝手中拖箱的滚轮声与略显飘渺的警笛声。崎元步伐木然,但双眼则不安分地打量着眼前女人的背影。
一头黑色直发垂至手肘侧边,将她的衣着从背后盖住大半,但依旧能看出那件接近长袍的黑色连衣裙简洁但却颇具设计感的厚重轮廓。崎元并没有对时装的兴趣,不过价格高昂大约是能够肯定的推断。
从厚实衣袖中伸出的双手与她的脸孔同样瘦小白皙,拉住拖箱的五指甚至不能完全握住握把。若非艾丽丝本人的气质姑且算是个现代的成年人,崎元可能会将这样的形象归类为“魔女”或是“女巫”。
不,实际上还真的就是相当接近,但尚且对艾丽丝怀有敬畏感的崎元终归不会这么想。
崎元看着身前几乎是一片漆黑的背影,又一次想起那团横贯天空的晦暗积雨云。
这片背影就是那团雨云。
“它”在不久之前劝告自己逃离这里,越快越好。崎元忽然觉得它是对的,与恐惧纠缠不清的焦虑不需要理由也能理解。
“……你说我们之后还要相处很长时间。”崎元决定从发问开始重新赋予自己勇气。
“毕竟我是你的房东——不,毕竟今晚一开始就搞成这副样子,你就当作自己上了贼船吧。”艾丽丝没有回头。
“……如果我说不呢?”
崎元的心又开始砰砰跳动。
而艾丽丝则,理所应当不负众望地,吃吃地笑了。
“啊,好吧,就算今晚的事情没有目击者,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检举揭发你的实际证据,难道你不要自己好不容易租到的房子了吗,我记得你们大学的宿舍早就满了,其他住所也不太好找,尤其是对一个没有收入没有依靠的女学生。”
“如果我放弃自己的录取通知,就这么回航站楼搭下一班机回家呢。”
艾丽丝笑得更愉快了。
“我说什么来着,‘无依无靠’,你没听到吗?”
“不,我的家人在札幌等着我,平时也会保持联络……如果我因为今晚的事件感到在这里接受教育无法保证人身安全,那只要一通通话他们就会同意我暂且回国。”
崎元突然觉得自己的焦虑感寻找到了某种源头。
“不,札幌没有人等你。”她的脚步没有受到交谈的一点影响,“那里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
“我的家人在等着我。”崎元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再也不会了,那座城市再也不会有人等着你了。”一如自己的妄想,艾丽丝的背影开始雷暴前一瞬的雨云那般令崎元在茫然中本能地战栗起来,“你的家人就在刚才全都死了。”
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