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夏砾守着堆满破烂的小推车缩在屋檐下。
天色已经开始昏暗,街道上的一些窗户里透出了温暖的灯光。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一丝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食物香气。
大概是附近哪户人家已经在准备晚餐了。
夏砾闭着眼睛仔细品尝着这股带着暖意的香味,那可能是一锅汤,里边炖着玉米,胡萝卜和排骨。
想象这些东西在汤水里翻滚的样子时,他都快忘掉了被水浸透的鞋袜带来的湿冷感。
啪!
突然有人踹了夏砾一脚。
现在他趴在水潭里,鼻腔里只剩泥土和水的气味,或许还有一点摔出来的血腥味。还没来得及抬头,他就听到了塑料防水布被掀开的声音。
摔倒时额头磕到了路肩,夏砾晕乎乎的,没能马上爬起来。
可能是附近的拾荒人,夏砾猜。
要么是报复自己偷偷溜进了他的地盘捡东西,要么就是看上了自己从废品堆里淘出来的某些玩意儿。
或者两者兼有?
他边想着,边尝试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又狠狠挨了一脚。
现在夏砾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脑海中的所有思绪全部被由小腹开始膨胀的疼痛挤压得无法解读。
等他缓过劲儿之后,袭击者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侧翻在地的小推车。里边装着的东西撒在地上,沾满泥水。
他抹了把脸,手背上满是雨水,鼻涕和血液的混合物。
夏砾站起身,把手伸进衣兜内摸索着。
“阿砾,你怎么回事?!”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那是姐姐的声音。
夏砾摸到了自己藏在衣服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带有许多针脚的金属小匣子,不知道它有没有坏掉,但至少看起来和姐姐笔记本上画的那些很像。
姐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轻轻地拍打他身上沾到泥水的地方,却避开了他被踢过的腹部。
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准备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姐姐,却在那之前被姐姐抱住了。
夏砾没来得及看清姐姐,脸就被埋在她的怀里,整个人被熟悉的香味包围了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自己来这边……还走得动吗?”
问完,她就掀起夏砾的衣服,把脸凑近那片瘀伤处端详。
现在夏砾感觉小腹又疼又冷。
大女孩有点温暖的鼻息掠过皮肤表面,痒痒的。
“……”姐姐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放下了夏砾的衣摆。
暴雨让夏砾无法判断姐姐的脸上有没有泪水,但他觉得姐姐现在非常难过,也非常生气。
“算了,当我没问,”她小心地背朝夏砾蹲下,然后双手别往身后,“上来,我们先回去。”
可能脑袋撞得有点狠,夏砾依旧觉得昏沉,脚下的大地在难以察觉地随机倾斜晃动。所以他没有硬撑。
夏砾被姐姐背起,身上残留的泥水蹭满她的衣服后背,但她完全不在乎。
大雨中,年轻的女孩背着比她还小一些的男孩,沿着道路缓缓行走。这样的天气走在外边会很冷,但两人还能从紧贴的对方那里感受到一点温暖。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风雨被房门阻挡在外。
夏砾和姐姐来到卫生间里,打开墙壁上的小药柜,一同翻找起跌打损伤的药品。
可惜能用的只剩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止痛药。
咚咚咚。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姐弟俩都没有回应。
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的家伙似乎笃定室内有人,开始以越来越急躁的方式拍起门来,并不坚固的小门被晃得嘎吱乱响。
“阿砾,你先看看这药有没有过期,姐姐出去一会儿。”说完,她揉了揉夏砾的头,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卫生间,关上卫生间门,去往房门前。
她的身影刚从夏砾眼前消失,那阵狂暴的拍门声就突然停了下来。
某种恶意潜伏在唰唰的雨声中,逐步逼近。
眩晕已经消退了很多,但腹部的隐痛变成了某种被锐器划开的刺痛,里面还冷得像装了一捧冰块。
夏砾突然感到了巨大的不安,犹如贴着他双耳狂啸的防空警报。这迫使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然后,外边传来房门被强行打开的巨响……和姐姐的尖叫。
他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冲到浴室门前打算出去帮忙。
外边混乱的脚步声与家具碰撞声此起彼伏。
关闭的浴室门在这种时候诡异地异常牢固,把手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个令人绝望的手柄孔。
夏砾能从孔里看到姐姐正和某人打斗,但她显然没法有效抵抗,所有挣扎不过是在拖延注定到来的失败。
夏砾开始尝试抬脚不断猛踹浴室门。
外边时不时传来沙袋撞墙般的闷响,急促的喘息,和低声的痛呼。
痛呼?夏砾心头一紧。
那个狗东西想干什么?再拖下去我姐姐会怎么样?
他也搞不清自己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细想,只是后退几步,侧身提肩冲向房门。
啪嚓。门框被锁舌顶至变形破裂,夏砾随着轰然打开的房门摔出浴室。
浴室外并不是熟悉的房间。
甚至压根不是房间。
这里是大气层上方,摔出来的夏砾径直朝边缘带着弧线的大地坠落。
视野中还有闪烁着繁星的太空,但和他从姐姐电脑上看过的照片和视频完全不一样。
因为宇宙被切成了无数碎片,就像布满裂痕却没有散开的镜子,每一块镜中的星空都在朝与其他碎片不同的方向移动。
无规律的星空万花筒。
宇宙本来就是混乱而破碎的时空碎片吗?还是说姐姐的终端里那些传奇冒险故事中描述的宇宙才是正常世界?
为何所有的古老传说里,深空都不曾如此凌乱?
整个星系都被这样一个破碎的牢笼罩了起来。牢笼边缘,某座黑色的庞然大物绕着恒星,沿公转轨道运动着。
夏砾的肉眼当然看不到那么远,但他就是知道那里有,就像扎在心脏中的一枚钉子。
他能听到头盔外风声轰隆作响,空气与防护服剧烈摩擦,还有头盔内因紧张而稍稍粗重的呼吸。
喘息声在防护服的密闭环境下回荡着,有点陌生,轻柔,舒缓,纯净,空灵。
有点像姐姐,但比她更年轻。
“对不起,阿砾,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让你恢复原样,我找不到最好的医生,只能用这种方式救你……”
视线模糊之间,天空又好像变成了陌生的天花板,姐姐正哭着俯视自己。
平躺着的夏砾抬起手想帮她把眼泪擦掉,却发现自己抬起的右手和天花板一样陌生。
纤细,柔软,玲珑,完全就是女孩子的手。
但手臂皮肤上有大量狰狞的缆线缠绕并深入皮肤下方。抬起的手带起一根根管线,如同从手上长出来的无数植物根系。
“……原谅我替你做的选择……我只是,只是想要你能一直陪着我……”
声音逐渐模糊失真,但还能勉强听到一些片段。
原谅你?我从没想过责怪你。你把我从死亡手中骗回来,我又怎么会有怪罪你的想法,我的姐姐?
恍惚间,夏砾保持着向上伸手的姿势,又回到了于空中坠落的状态。
只是那只手臂已经完全脱离了各种线缆的缠绕,不知何时已被一层深色布料与金属片交织的防护服包覆。
手臂指向的方位,硕大无朋的轨道空间站代替了姐姐,俯视着大地与坠落的夏砾。有个小黑点脱离了空间站,尾部闪烁着刺眼白光朝他逼近。
呼吸声之间,这身偷来的防护服里,通讯设备突然自行开启。头盔内部扬声器发出刺耳的白噪音,视频窗口闪烁着黑白雪花。
白噪音和雪花持续片刻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夏砾完全不想看到的画面。
“窃贼已捕获,”视角主人看着被应急灯染红的水泥地板,低声汇报道,“请求现场封装许可。”
夏砾记不清什么是封装了,但他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封装?封装窃贼……谁是窃贼,要怎么封装?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一团令人窒息的痛苦,这团痛苦是弥漫的蚀骨雾气,要彻底将他包裹,吞没。
然后,镜头视角上抬,姐姐赫然出现在画面中。她闭着眼,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
夏砾瞳孔骤然一缩。
“……是的,生命体征平稳,现在是进行作业的最好时机,叫操作员过来。”
在一众黑甲持枪者的注视下,姐姐以解剖学姿势被固定在了一个人形支架上。
你们要干什么?
随后,人形支架被置入一口透明长方容器中。容器连接的不知名设备正往里泵送透明粘性流体。
你们在干什么!!
容器灌满后,姐姐和拘束架一同漂浮在其中。一块“人珀”正缓缓凝固成形。
“封装完毕……是,我们还没找到失窃物,”
视角主人目送着巨大琥珀被装载到运输箱中,由三人高的鬼熊式重型机动装甲接手搬走。
“反柯罗诺斯级的人员会跟我留在裕福二继续搜寻任务,其他人将会优先把窃贼运往黑川主站进行扫描处理……”
视频的最后几秒,是鬼熊机甲在步兵队列的跟随下,一步一步将运输箱拖上穿梭机的画面。
还给我!!!
视频记录到此中断。
坠落的夏砾摔穿穿层层障碍,砰然落地。
“黑川……黑川主站?”夏砾喃喃道,但声音嘶哑模糊,且底噪严重。仿佛严重受损的收音机在呻吟。
她缓缓爬起,跪在黑暗里,一把拽下头盔,扔在地上,全然没注意到从头盔里倾泻而出的长发。
在低垂的视线中,防护服胸甲某处,就印着一行小小的“黑川重工”。
“黑川——!!!”
该杀,该杀,你们全都该杀。
回过神来,她已身处那间不再温馨的小屋内。
一片狼藉,桌椅翻倒,上边的杂物洒了一地。姐姐平时最宝贝的终端主机也横在地上,压着满是裂痕的显示器。
客厅里只剩夏砾一人。
他木然抬头,却看到一面陌生的等身镜面朝他突兀地立在客厅中央,被破碎的家具环绕着。
镜中的身影也抬起头来,和他视线相对。
霎那间,夏砾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汪湛蓝幽潭,表面平静无波,深邃处却灌满暴怒与疯狂,波涛暗涌。
那只是镜中少女的双眸,她神情漠然,身后扎起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像刚刚走出战场。
不,她也许就是刚刚走出战场,因为她穿着夏砾很眼熟的衣服。黑川重工轻型侦查防护服,驾驶员型号。那不是平民会穿的装备。
那套深色的连体服上,胸前背后,肩部,以及四肢的部分位置都覆盖着少量哑光的黑色金属薄甲。
从腰部往下,还有自带动力的外骨骼支架。
胸甲背部和后腰之间各自挂载了不同额外的结构,管线从这些结构中延伸而出,又埋入服装的其它部分。
似乎戴上头盔,使服装内形成密闭环境,这套衣物就能起到一定程度的环境防护作用。
然而头盔此时被她扔在脚边。
她脚边的那顶头盔,面甲部位,大概是额头一侧的位置上,有一处不自然的凹坑。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下,差点贯穿。
看到这里,夏砾摔伤的额角不知为何又开始隐隐作痛。
看着少女那张陌生但是又有点熟悉感的脸庞,夏砾突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我的姐姐在哪?
说不清为什么,夏砾觉得她肯定知道答案。
这个念头刚刚从浮现夏砾心中浮现,镜中少女的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
“你想她吗?”
清冷的嗓音从镜后传来。
是的,我想她,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见过她了。
“想去找她吗?”
我甚至愿意踏进地狱去寻觅。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
闻言,少女那冰冷的凝视似乎突然掺入了一些其他的感觉,很复杂,又很简单。
她就这样深深地看了夏砾最后一眼,然后抛下一句话。
“那么,先从这个梦中醒来吧。”
于是镜子猛然炸裂,无数玻璃碴如同炮击的飞溅弹片一般刮向夏砾,将他绞得血肉模糊。
随后,屋内灯光全灭,伸手不见五指,就连窗外的月光也无法洒进房间。
在这片漆黑中,有道绿色荧光从角落弹到了他的视线中心。
那是一个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