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砾看着屏幕上繁多而杂乱的图标和文字,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取代了你大部分肌肉组织的人工伺服控制器——也就是液压肌肉管和电子肌纤维束都已经报废了。”脉子如实回答,“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这些故障件都应该清理掉,特别是液压系统,它都漏液了!不过……”
“不过?”
“不过想取下它们就得开刀,而你的意识好像不受任何药物直接影响。”
“啊?”
“没错,我早就开始了麻醉流程,但你醒来的时间可比我预料的要早得多,我甚至没来得及进行肌松弛,最后只好先拆缝合钉。”脉子揉揉太阳穴,然后叹了口气,“而且你意识清晰,能够流畅交谈,这意味着我不该贸然开始手术。”
“噢,我想那应该没关系,你能帮我止痛吗?”夏砾轻轻摇头。
“能试试,但你体内的大部分器官都是人造物,我甚至没法通过体征监测设备判断镇痛是否起效……”
“你清楚我正在被追捕。”
越早让我离开,你们就越安全。
夏砾没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但她和脉子彼此心知肚明。
“……”
脉子沉默了下来,小诊所内的气氛骤然凝固。
比起眼睁睁地感受自己被剖开,你更在乎别人一时的安危吗。
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冷酷?
她深深地看了夏砾一眼,脑中盘旋着之前早已发现却没注意到的种种迹象。
对投射物的精准偏折,无法麻醉的意识,重度赛博格改造,少见的硬件软件,包裹着这一切的却是副遍体鳞伤的少女皮囊。
可怜的孩子,这样的你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否背负着被人强加的使命?
最重要的是,屏幕上那张全身扫描的结果图中,装在夏砾头颅内的玩意儿并不是正常大脑,甚至都不是被人造物替代大半的残脑皮层。
里头只有一个无法探测到内部结构的黑匣,黑匣角落铭刻着“Χρόνος-12”。
它也没有像大脑那样给外部设备正常的反馈数据。
脉子得出扫描结果后被夏砾四肢的惨状吸引了注意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考虑到这个怪异之处。
如果这位自称夏砾的女孩本质上只是一套模拟人类智能的软件,那么我是否能够心安理得地同意她那宛如酷刑一般的手术请求呢?
但脉子现在无法在不伤害到夏砾的情况下判断她是否只是个被伪装成人类的AI。
在绝大多数地方,AI都不是与人类平等的存在,连同样被划分为财产的速生克隆体都比它们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同情。
无论夏砾是否仅仅是个AI,脉子都愿意去帮助她,但脉子并不认为AI能够真正感受到痛苦,就算有也只是程序模拟出来的反应。
那种情况下,就算无法麻醉,对夏砾动刀也不会让脉子有太大心理负担。
模拟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吗?
脉子突然感到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夏砾头壳里能有半个大脑,如果夏砾言行外貌都不似人类……哪怕其中只一个条件能够达成,她此刻都不会如此纠结。
“我当然不喜欢醒着被剖开,无论这会不会痛,”夏砾平静地说道,“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可选。”
的确,那些破烂一直留在夏砾体内同样不妥。
“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脉子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问题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疼痛休克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可不是意志力能够左右的事情。”
“想想稻叶会给你发的监控,看看我身上那两道口子,回忆一下我是以什么状态逃脱的。”
“嘶——”
老实说,脉子现在都觉得那段视频瘆得慌。镜头中的夏砾虽然看起来是能够感知疼痛的存在,但也同样对疼痛表现出了非人的忍耐力。
不过……如果监控中的时间戳无误的话,这就意味着夏砾昨晚上刚缝的伤口今天就已经恢复到了可以拆钉的程度。
稻叶会这是惹到了什么人啊?
既然她本人连那种事情都承受了下来,那执行这种更温和的手术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等会儿,你想过拆完这些人造肌肉后自己还是没有行动能力这回事吗?这小地方可没有类似的替代品,如果你永久性地残疾了……我们只有那些东西给你用。”
脉子指向了诊室的一角。
那儿零零散散地挂着一些瘦伶仃的简陋金属义肢,有些甚至只有钢铁框架和弹簧结构,不带一点动力。
“你之前不是说在我眼眶里发现了发育中的眼球来着吗?说不定四肢上的骨骼肌也同样能长回来呢……考虑到我的伤口恢复速度,或许这个过程还不会太——嗯?!”
夏砾被一阵刺痛打断了发言,然后发现脉子和艾菲娜都一脸担心地盯着自己。
她脸上的头显呼吸灯刚刚快速闪烁了好几下,像在用力眨眼。
“坏消息,麻醉没有完全起效。”脉子皱着眉把捏在手里的锥子放回一旁的托盘上,“虽然反应不是很剧烈,但你显然会感受到疼痛。”
“如果我说还好的话,你会相信我吗?”
“如果你刚刚没有忘记关闭情绪呼吸灯的话,我就信了。”脉子摇了摇头,翘起的发梢跟着左右晃动。
见状,夏砾长叹出声,幽幽地说:“我得提醒一下你,昨晚想对艾菲娜下手的家伙可没被干掉,我越早恢复,就能越早帮你们处理掉这个隐患。”
这是个难以拒绝的理由。为了保证妹妹的安全,脉子甚至愿意在医疗服务中违背原则动手杀人,更何况现在只是在救助夏砾呢?
闻言,脉子不再废话,转身叫艾菲娜搬来一大口高压锅,两人一起在工具架之间挑挑拣拣,将选中的工具拢到一起放进锅里。
高压锅在炉子上嗤嗤响着,里头煮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寒光闪闪的医用器械。
大概十几分钟后,不知何时换上深绿色手术服和帽子口罩的桐野姐妹两人来到夏砾床边,把她推进了隔壁亮堂堂的干净房间里。
脉子背着夏砾开始挽起衣袖使用消毒液洗手,从手掌一直仔细清洁到肘部。
在这期间,艾菲娜端起一烧杯碘伏,用镊子夹持棉团,开始给皮肤消毒。
浅棕色的痕迹开始覆盖大面积皮肤。
洗好手的脉子取过支记号笔,掀开笔盖,开始在夏砾的皮肤上绘制切口标记。
从左手小臂开始,一路延伸至左侧胸口,所有涉及到上肢运动的人造肌群都需要被妥善摘除。
“你还记得自己以前做强化植入时的流程吗,特别是痛觉管理方面的环节。”以抓持式执刀的脉子,在食指下压刀背之前顿了一下,“如果有,现在想想办法去尝试还不迟。”
“我想不起来。”
夏砾试着去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从一个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少年变成重度赛博格的,但毫无头绪。
“行吧,那就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脉子扯过一卷绷带,塞进了夏砾嘴里。
刀刃没入皮肤,划出一道赤线,随后,无数血珠从赤线上渗出,变大。
刀很锋利,大夫的手快而稳。
疼痛好像总比刀锋慢一拍,却不像刀锋那样来去匆匆。
它们附在伤口之上,持续噬咬夏砾的感知。
她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牵拉器撑开了皮肤切口,暴露出内部的黑色织纹软管和与其交错的淡蓝色纤维束。这就是液压管和电子肌束构造的混合骨骼肌系统。
它们按照各自的发力特点取代了部分原有的生物肌肉,但排列方式和附着点位置倒是和被替代的肌肉没什么不同。
这是为偏好近身格斗者设置的伺服布局。
脉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狰狞而又充满工业美感的仿生植入物。
很可惜它们都坏掉了。
如果不需要顾忌这些植入物的完整性,那么就算手边并没有合适的工具,脉子也能用破坏性的方式将其拆除。
这将会是一场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