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一场凌迟。
看着正在最后一个手术区域忙活的桐野姐妹，夏砾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最开始疼痛难捱，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但适应之后好像也就不过如此了。
考虑到苏醒之初看到的“疼痛参数自动调整”提示，疼痛耐受可能是某种植入物的功能，毕竟休克不是光靠意志坚定就能克服的问题。参数调整功能保留了疼痛对用户的提醒作用，去掉了它可能会对用户造成的阻碍。
正适合需要在危险环境下保持行动能力和判断力的人。
这也是夏砾从解剖台上醒来就能开始活动的原因之一。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更惨的折磨，远比现在这场非正规医疗要惨得多。
夏砾朦朦胧胧地想起某个全封闭的逼仄空间，自己身处其中，被满是按钮，摇杆和屏幕的操作台包围。四周闪烁着电火花，大半屏幕熄灭，剩下的也在不停闪烁和花屏。
严重过热。
反应堆临界，堆芯熔毁。
炽浪与灼眼白光将她吞没。
熟悉的嗓音把她从模糊而稍显陌生的记忆中拉回现实。
“你是怎么做到的？”
把最后一根液压管扔进废料桶里的脉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发问。
夏砾还有点懵：“我做到了什么？”
她还记得烈火着身和强辐照射后生还的感觉，现在这点痛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本来连喉罩都给你准备好了，但你全程都没用上，几乎都在自主呼吸。”
“这是很难办到的事吗？”
“不能很难办，而是不该办，普通人这样玩肯定要出事。”
按脉子的说法，这场废物拆除术的进度奇快。
因为她不需要关注麻醉状态，也不需要做其他急救。
顺利得好像在用人偶做低难度训练一样。
即便如此，也花了她十来个小时。
“艾菲娜，把店门关一关，我们今天得提前打烊了。”缝合好最后一处切口的脉子随手拉过张轮椅，毫无形象地瘫在上边。
同样疲惫不堪的艾菲娜猛猛点头，快步走出手术室——
“！”
然后和某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摔倒。
听到动静的夏砾和脉子抬头朝门口看去，发现有个老人正愣在门口，不停嘟囔着道歉。
他提着篮脏兮兮土豆，想放下篮子去扶起艾菲娜，但腰弯到一半之后又怕篮子上的泥土弄脏地板，于是整个人佝偻着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脉子吩咐艾菲娜用床单把夏砾整个人盖住藏好，推出手术室，然后招呼起来客：“刘大爷，你怎么来了？”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手中的那篮土豆递给脉子。
“脚踝又卡住了吗，这些小毛病修几下没什么成本，你不用这么客气的……”脉子试着把篮子往回推。
“大夫，桐野大夫，”刘大爷坚持要把东西塞到脉子手里，“我，我……您能不能帮我换一双腿？”
脉子无奈地收下了刘大爷的土豆，随手搁在一边，然后俯下身打量了几下他膝盖以下的金属义肢。
看起来状态良好，甚至不像需要维护的样子。
“可是这对腿没什么问题啊，”脉子重新直起身子，推了一下眼镜，“再说了，要换的话店里能卖的那些假肢跟你现在这对差别也不大呀？”
这是实话，墙上挂着的商品里甚至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存在。
比如一个碗状接受腔再加段空心金属管，就可以是膝盖以下小腿的廉价替代品。
这是从难以追溯的上古时期流传至今的经典款式，只有特别廉价这一优点。简陋到在人类还没走出地球的时代都会被嫌落后的程度。
“大夫，我有腿，我自己带了腿！”
老人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用破布缠成的包裹，里边是一对赛博义肢。
正经的赛博义体，虽然还是十分粗糙和简单，但和那些凑合着用的假肢可不是一种东西。
那是两截小腿，以直径大约三厘米的厚实空心钢柱为主干，上边附着了三组液压杆，末端则是有片可活动脚尖的脚掌。
其中两组液压杆在各自的位置上交错，组接，赋予了这对小腿踮起，上抬和旋转脚掌的运动能力。
最后一组液压杆则与几束钢丝连接，这些钢丝在连接环和定滑轮的作用下控制着那一片“脚趾”的活动。
它们没有外壳，只剩一对还没穿上去的织物防尘套。
“……”
脉子看着这对腿，皱着眉头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轻轻问道：“从稻叶会那里买的，是吗？”
再次听到了这个组织的名字，躺在一旁安静倾听的夏砾总感觉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啊，对……对！”
“花了多少钱？”
“我没有钱。”
“那群雁过拔毛的人渣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
“他们借给我钱，用我的菜园抵押。”
“那……”
“桐野大夫，我知道你帮人装新腿要收钱的，我知道……不要担心没了菜园子我给不起钱，我很快就要去找我女儿了，我女儿肯定能拿得出钱……我能给，我很快就要去找我女儿了，我之后会还上的！”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仿佛在担心知道他没钱之后的桐野医生会立刻把他赶出诊所。
但脉子只是接了杯温水递给他，然后平静地应了声：“好。”
刘大爷接过水后紧张地一饮而尽。
夏砾透过缝隙往外偷瞄，觉得脉子的表情不大自然，眉头有点紧蹙，她心里应该远远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我一拿到钱就回来……啊？”
他没想到桐野脉子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脉子继续说道：“没关系的，先欠着也没关系。”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老人不停地鞠躬。
“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脉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去找我孙女……阿威说是我女儿把孙女接去享福了，阿威给我留了她们的地址，我要换上新腿去找我女儿，我要去找我孙女……”
“义肢安装之前需要留在这做一些调试，会花上几天时间，你先回家等着，我弄好之后让艾菲娜去接你，好吗？”
目送老人离开后，旁观许久的夏砾开口了：“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吗？”
“有，不止一个。”脉子取下眼镜，不停地揉着双眼，像眼里进了沙子。
她的声音有点颤，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这双腿是坏掉的。”
“还有呢？”
“阿威在撒谎。”
“……”
“刘大爷不可能找得到他的孙女。”
一旁扶着夏砾病床的艾菲娜下低头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摆。
“我除了答应他换腿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算了，至少应该先修好这对义肢。”
脉子停止揉眼，开始收拾起刘大爷留下的双腿。她转身的一瞬间，夏砾注意到了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边或许还有点湿痕残留。
最后，夏砾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你们为什么这样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