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那棵樱树
春日的黄昏下，我站在老式的建筑里面，看着院子里的樱花，暮春的时节，樱花如同断了线般坠到地上。我能听见起居室里面的咳嗽声和忙乱声，但我不大愿意去那里。「理名，你来一下，快点！」然而我还是被人拉到了里面，一圈人围在一套地铺旁边，床上的老人连咳嗽也不大能做到了，只能发出不连续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
我想他大概没有注意到我，或者说他那浑浊的眼睛已经在意不了任何东西了。「水！去村上家！他们家还有口井」我听到有人这么大声喊道
我爷爷是个比较封建的那一辈人，在知道自己离现在这种地步不远的时候，便特地嘱咐了死前要用井水沾在毛笔上涂在嘴唇上。
我看着他只能微微转动的，浑浊而无色彩的眼球，心中却实在挤不出什么感伤。倒不是因为我冷酷无情什么的，只是这副样子比起同情更多的之会让我觉得困惑。坦白来说，人的死是很无聊的，并没有莎士比亚戏剧里面从石头坠入急流当中的那种悲壮色彩，有的只是如同溺水般的无力和痛苦，如同那些狩猎后被装在袋子里面的尚未死去的鸟在袋子里挣扎的模样。
我就这样跪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那抖动的手臂的频率逐渐减弱，听着他那不连续的声音越来越低。人们的喊叫，哭泣，吩咐，手忙脚乱，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只是在观察，仅仅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观察。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在我感受到腿部的酸痛的时候，毛笔终于停在了他的嘴唇上，仿佛是感受到了水滴的感觉，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再显出一丝颤动，接着便是哭天喊地的声音震向在我的耳膜旁。
我亲眼看着他一点点被入敛，一点点装在棺材里，由人抬了去。我就是在那棵逐步凋零的樱花树下看完了这一切。
黄昏的天空，橘黄色的火焰点燃了整片天空。我站在吹来的春风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的抱住自己，拼命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股如严冬般的冰冷窜进我的身体，恐惧抓住了我，我想要向什么人诉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唯一能想的，只有一件事情
终有一日，我也会那么死去吗?
……
我感到无尽的潮湿感包裹着我，从数不清的地方渗入我的身体，这感觉甚至比在河水当中时还要不好受，就好像胸口被压了块铁砧似的。一步步地踩着螺旋状的阶梯，却有些不清楚自己是在沿着螺旋下降，还是朝着地底上升，即使走了十几分钟，那井底的辉光也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澪说的果真没错，这井放到现世绝对是奇观，巴别塔式的奇观。
井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水滴不断滴落的声音和我们两人踩在阶梯上的声音，一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因沉默而压在我们身上。我听说那些潜水器里面是潮湿，压抑而沉闷不堪的，我想，我们现在就和在这样一个铁罐子里面差不多。
我想说些什么，我也应该说些什么，但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空虚的肺部不断呼出的空气，大概只是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不擅长说话的人吧，也可能我开口想说的话不大合适
「嗳，理名小姐，觉得这次旅行如何呢？」大概澪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吧，这种沉默的压抑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我有个疑问」
「疑问？」澪似乎对我这句话有些不解
「如果这次旅行只是为了单纯让我感受新鲜和刺激这类东西，那么又何苦来这里呢？去富士山，去东非大裂谷一类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呢？」
澪在我的前方停了下来，只能看到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样啊……」澪的语气有些沉重「我还以为你会过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种问题呢……」
我不明白她说这种话是意味着什么
「既然如此，那让你看看也无妨，就当我们的行程提前了」说着澪拉着我的手，直接从中间跃了下去
我感觉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但无论我怎么想，我的身体在快速地下坠这一点倒是事实，我本能在坠落倒那片辉光当中时闭上了眼睛
但没有感受那亮到能伤到我眼睛的亮度，也没有坠落那一瞬间的剧痛，有的只是稳稳踩在水中的实感
水中?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黑色的水流，而澪就站在我身边。向上看去，看到的只有一块足球大小的金色水晶，金色的辉光正是从这块水晶当中倾泻而出，原来在高处时所见的那刺目的亮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然而在我看来，那光彩却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流逝。
「这是……太阳?」
「不，不是」澪否定了我的话。「太阳已经死去了，这里留下的只是空壳」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被抛弃的世界？怎么可能还会有太阳这种东西呢」
「……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称不上，我只是在和那群蝠鲼交流之后才知道的」
「那么，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那个疑问」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澪沉默了下去
我本想继续追问，然而我忽然感到地面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澪抓住我的手，然后我感受到一阵光芒闪过，自己和澪就重新出现在了一座大厦的顶部，我能看到那片河水已经彻底停止了流动，如同凝结的胶体一般，但那股剧烈的震动仍可以感受到。与这股震动一同到来的还有远处晨曦的快速消逝，黑暗迅而速之地迅速袭来。
「水流已经彻底被阻断了，这片世界也将因此迎来它的终点」澪如此宣告着
「我不明白……」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我确实不明白太多事情了，即使是把诸多不合理的东西接受下来，我还是不明白其中有什么逻辑可言
发出叫声的蝠鲼，死去的樱树，巴别塔式井，阻断的水流，死去的太阳，还有即将毁灭的世界
「这是死亡……」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忽地得出这个结论的，但这个词就仿佛是从我的声带当中延伸而出的根枝似的，从我口中吐了出来。
我看着那蔓延至大地的黑暗，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过去记忆里我未曾察觉到的死亡的韵味，冰冷与沉重压倒住了我，如同那深黑色的荆棘缠上身体。我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力量如同水汽般蒸发似的，颤抖着跪在了地上。世界在震动着，我能听到蝠鲼那无调性音乐般的叫声与世界分崩离析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终于不再颤抖，才终于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虚空。什么都不剩了，什么樱树，什么蝠鲼，只留下一片虚空。
「这就是一直伴随你的东西」我听到澪的声音从我旁边传来。「这就是这次旅行的目的」
我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在这虚空中抓到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我明白，这虚空，就是那一直以来我所感受到的冰冷与沉重，是那无穷压抑的结合，是存在于我体内的那个异物。而现在，那我所一直无法把握的事物，被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终于被解放出我的体内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渗进我的每一寸肌肤，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再恐惧死亡和虚无，而是因为我终于在其中找到了那些我从未真正把握的事物。我能感受到一种滚烫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下。
「这里不是该久留的地方」澪拉住了我的手 「如果待久了，你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的」
「走吧」我拭去自己那不知为何感情而留的泪水，站起身来
列车早已停在了虚空之中，我拉起澪的手，走入车内
「那片虚无，也在一直包裹着我啊」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我听到澪用着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哦～」澪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
不过我也不打算追问她，毕竟，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下一次旅行了
我露出微笑，握紧了澪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