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虽然比不上首都的那些大贵族,不过放在当地来说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父母对我十分关心和宠爱,我还有一个很爱我的优秀的姐姐,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道来看,我以后的命运应该就是被父母送去首都上学,在毕业之后找到某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是的,本该如此……
一场战争改变了一切
其实在战火蔓延到我们这里之前,我的父母就已经得知了消息,在一刻不停地处理财产的转移和处置事项了。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前线的一场大溃败极大地加速了敌军的进度,在他们踏上三套马车之前,整座城市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整座城市在看到敌军的军服的那一刻就陷入到了惶恐不安当中,全城人都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打算占领我们这座城市的打算,只是打算洗掠一番之后往前推进而已,而当时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军队驻守了,实打实的空城。
敌人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挡就踏进了城内,明晃晃的刺刀出现在街道上的那一刻,我们都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火焰和哭喊不约而同地响彻了整片城市,作为城中的大户,我们家必当首当其冲地遭到洗劫。我父母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提前转移到了城中的一片荒僻的屋子,从外表来看完全是废弃状态。
然而这种方法对于那些鬣狗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不会放过每一个发财的机会。打开我们家大门的是一个年轻士兵,我父亲当时就坐在客厅里,没有任何废话,一声枪响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我的母亲当时就在厨房里,在听到枪响后就连忙把我和姐姐赶到一间屋子里,把门反锁了起来,不多时,第二声枪响就出现了。
我当时恐惧地抱住姐姐,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扑到她怀里,眼泪像决堤一样不停地流下来,我咬紧牙关,只能发出一些压抑的呜咽声。即使是到了现在,我还能记起她当时是怎样安慰我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黑色的长发摩擦着我的脸颊
「小澪不哭哦,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还有姐姐呢……」现在想想,她当时明明就只比我大两三岁,却还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冷静,恐怕只是为了让我平静下来而强迫自己那样吧。
第二声枪响后没过多久,我们便能感受到有人开始用枪托暴力地破坏这扇门。当时房间内并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唯一一个能用来藏人的只有一个一人宽的衣柜。姐姐缓缓从地上起身,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那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神情。她从房间里面翻出来一把小刀,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将我领到衣柜那里,让我进到里面
「澪!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发出声音,明白吗!」她用着命令般的口吻对我说
「我不想……和姐姐你分开……」我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去,用着哭腔说道
「不会有事的,澪……姐姐和你不会分开的,我们会再见的……」她用着温柔的语气说着,摸了摸我的头,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我抬起头去,在柜门关上的前一刻,我看到的是她眼角噙着的泪花
第三声枪声响起了
我是直到闻到硝烟的味道的时候才推门出来的,火焰舔舐梁柱,宅子在火焰中逐渐化作焦黑的尸骨。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家人,但是先前的温暖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那在地板上蔓延的鲜血的冰冷和火焰的灼烧。我当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那火焰当中扭曲变形了,自己如同踩在虚空上一般不真实。
为什么只有我活着?为什么我应该活下去?我当时只恨不得让这火焰把我也吞噬掉,然而我终究是没有如愿以偿,火焰还没有把房子的出口所堵住。当我踏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在那燃烧的城市的背景中,看到了那个导致我失去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回过头来,我可以确定他当时的的确确是看到了我,但是他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回过了头,朝着远处走去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像杀了我的家人一样杀了我,明明这不过是一颗子弹的事情而已。
我跪倒在那场大火面前,看着这承载这我过去的事物慢慢地被火焰所吞噬,最后只剩下了空洞的灰烬。
什么都不剩了,我什么都不剩了。我的一切都已经被那场大火所焚尽了,活下去的我只是空壳——也只能作为空壳而活下去
我在那片灰烬面前,许下了自己的复仇。
那场灾难后,我在首都的表亲把我接了过去抚养,使我不至于落得更悲惨的结局。我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同时用尽一切方法去搜索有关他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当一封信传达到我的手中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完成我的夙愿了。当我的视线落到地址上的时候,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在我的血液中翻腾着,我将信纸握成纸团,死死攥住。
……
我从马车上下来,重新踏上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只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从未见过的建筑,素未谋面的人,我就仿佛是异乡人一般,身处于五里雾中。我想我记忆当中的那座城市,恐怕在那天也一同死去了吧
在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目的地。如同醉汉般倾斜的房子,房子的墙皮有一部分已经剥落了,露出木结构的肋骨,我摸了摸自己的外套,深吸了一口气后,过去推门。
出乎我意料的是,门并没有锁上,门后的景象直接暴露在了我的面前。那张面孔就坐在餐桌面前,旁边坐着两个大概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房间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只有几张红木椅子和一张白木餐桌,旁边的墙壁旁挂了一幅圣母像,圣母像前点着油灯,典型的小市民的布置。
在我推门进来之前,他大概正在和自己的女儿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吧,然而在看到我的脸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他张了张嘴,然而并没有说出话来,最终只好化作苦笑。毋庸置疑,我们双方在看到对方的脸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那幸福的气氛成为了烧断我理智的最后一点火烛,为什么你可以在他人的痛苦上享受幸福?凭什么你还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我彻底把门推开,大踏步朝他走了过去,顺手抄起了桌上的餐刀,死死攥在手里,我是决心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赤手空拳朝着我冲了过来,但他既没有阻止我,也没有选择逃走,而是直接抱住了我,让餐刀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
在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所有的怒火,所有的仇恨,在那一瞬间彻底冷却了,空留下了雪白的灰。无可适从感充斥着我的脑海,血液不断从他的身体流出,血液的黏湿感渗入我的外套,流入地板当中,鼻腔内只留下那血液的腥味。
「饶恕……」我能听到他用着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念着这个词,我的身体身体不受控制地退后两步,染血的餐刀掉到地上,他失去支撑的身体立刻摔倒在地上,鲜血横流。
我看着自己的外套和手指上沾染的鲜血,大口呼吸着粘稠的空气,那刻入我视线的尸体挥之不去,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一种难以忍受的眩晕感袭击了我。
「饶恕?没有饶恕……」我不知道这是对他的话的回应,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跨过他的尸体,朝着厨房走去,从外套下的枪套中掏出手枪。
厨房的门已经被从内部锁上了,然而这门并不结实,我一脚直接将木门踹开,就看到那两个女孩正蜷缩在角落,那个较大的女孩正抱着另外一个娇小的女孩。较大的女孩咬牙切齿地用着仇恨的目光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眼角噙着泪花,那个怀里的女孩正不断地留着眼泪,发出歇斯底里式的,小兽般的叫声,如同那天躲在房间内的我和姐姐。
我抬起枪口,对准那两个女孩,往日的枪响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是了,只要扣下扳机,我的复仇就彻底完成了,我的人生就可以彻底结束了,那困扰着我的噩梦终于消散了。哪怕只是一发子弹,也足以让那另外一个人感受我的痛苦了。
但我就是这样举着手枪,无论如何也无法扣下扳机。那股血腥的气味,那人死前的话语,过往的记忆,都如同丝线一般缠绕住我的手指。
我终究还是没能挣脱哪条丝线,扣下最后的扳机。我将枪收了回来,从房子内走了出去。眩晕着,踉跄着,几欲崩溃,我就仿佛是得了寒热的病人一般,头疼欲裂,无力思考,甚至连身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处理。好在我们这座小城最不缺的就是那些人迹罕至但四通八达的小路。我翻过几家院子的墙,随便找了片草丛把枪丢到了里面,找了一条小路回到了旅馆当中。
「天啊!您遭遇了什么?!是不是碰上那群醉鬼了!他们怎么敢骚扰你这样的小姐!」我一进旅馆就碰上了旅店的老板,她看着我这副样子完全可以说是大惊失色,过来检查一番看到我没有受伤之后才放下心来。
「赶紧的,我送你回房间,别让其他人看见了」她连忙把我领到我的房间里面,让我坐在床上。我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只好听她使唤,她将我那身染血的外套脱了去,拿热毛巾把我脸和手上染的血擦干净。
「好了,你先坐在这里,我去帮你拿身衣物」她说完拿着我的外套就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只觉得无力而疼痛,脑袋又昏又胀,我感觉自己仿佛发了寒热一般。
过了大概三十分钟左右,门又一次开了,不过站在门口的不是老板娘,而是我们这里的警官和副预审知事。
「澪!你到底都干了什么!」
然而我能回应他的只有苦笑
……
我供认不讳,案件的进展可以说是神速。除却他对我说的话和我后面为什么没开枪的事情之外,我全部都交代了,包括枪的位置,为什么杀人之类的。我在被审问时是抱着极大的痛苦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那种痛苦。预审知事明显对于我的交代很满意,只是在关于为什么不开枪这一点上我不松口很无奈,最后只好归结为胆怯和懦弱。
审问结束之后,我被安置在了一家医院里面,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贵族身份,我得到了还算可以的照顾。案件以极快的速度登上报纸,其详细程度几乎可以说是连我衣服的纹理都写了出来,这种复杂曲折,如同小说般的情节马上抓住了人们的目光,以夸张的速度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巨大的注意。
巨大的舆论吸引和医生对于我患有脑膜炎,很可能命不久矣的消息甚至让那些官僚们在行政效率上做了让步,我的案件以极快的速度被整理好,准备开庭。
开庭的那一天,当我被带到被告席上的时候,我只看到了旁听席上那些先生太太们新鲜而期待的目光,如同在欣赏莎士比亚戏剧的最后一幕。我旁边站着我那些首都的亲戚们请来的“首屈一指”的律师,脸上带着高傲而自信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金框眼镜。
法官并没有让那些观众等待太久,戏剧的帷幕已经拉开了。先是神父带着陪审员们宣誓,再是被告发言,接着人证发言,医学报告……如此官样文章。坦白来说即使是在被告席上发言时,我也只是被动地回答了几个问题,脑袋全然一片混乱。我听着律师发言,听着检察官们的发言,明明是有关我的案件,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插足的余地,仿佛我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般。
在一切程序结束之后,法官宣布休息十五分钟,而我仍只是坐在被告席上,脑海中闪过的那些记忆的碎片。等到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陪审员正对着法官摇头。审判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我只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的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我被判处流放
坦白来说,这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因为任何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我势必因为严重的脑膜炎而不久于世了。在我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们这座小城内修道院里最负有盛名的神父来到了我的病床前。
我艰难地扭过头去,从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看向神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可以按小时计数了,然而死亡越是逼近,我就能感到一种曾经从未有过的宁静。
「啊,欢迎,神父,你终于是来了」我用着自己都能感觉出来虚弱的语气
「嗯」神父在我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着那种怜悯而慈悲的目光看着我
「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神父,我是罪人,这你是明白的,我是不值得爱的」
「越是有罪的人,我就爱得越深」
「啊……那随你吧,我只有一些问题,神父,你能给我讲讲那个人的事情吗」
神父沉默了一会,最后开始开口说了起来
「他是在十几年前搬到这座城市里来的,当时的城市还没有完全重建好,我也是那时候来这里当修士的。他当时带着一个妻子,两个人都很虔诚,经常来做礼拜,两人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可惜她妻子在那之后就因为痨病去世了。他当时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可以说是完全不穷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但他把钱全部捐给了重建和救济,只留下了一些他自己拉马车赚来的钱。」
神父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
「他曾到我这里做忏悔来,他跪倒在我面前,抓着自己的头,向我哭诉他是怎样在战争中毁灭了一个家庭,又是怎么掠夺财富而去的。他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脸,恨不得在上面抓出血痕来。他向我坦白他这辈子到现在唯一一件可以自称为善行的只是放过了那家的一个女孩,“然而那善行也不过是未完成的恶行”他这么哭喊着。他是我当上修士来少数不肯接受我劝诫的人,我问他,如果那女孩以后找上你来,要杀你,你该怎么办。他只说让她杀便是,倘若她不杀,他也是要自我了结的。即使是那女孩饶恕了他,他也不会饶恕自己」
神父讲到这里便缄默不语了。
「这么说来,我算是杀了一个活脱脱的忏悔者是吧」我苦笑着说
「我想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也说不定……」
「神父,你看看我,我这样的罪人……我是该下地狱的啊,那些善人,圣人,是该上天堂那大道去的。像我这样的毒虫,就该躲到那死胡同里面去,由那地狱的钩子把我钩了去……」我从嘴里发出病态的自嘲式的笑声
「你放心吧,这世上还没有人的罪能大到连他都包容不下的,他的爱是包容一切的」
「神父,我是无神论者,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那些年轻人一样,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不大信这一套了。我还记得那些比较开放的报纸上所刊印的一篇文章,上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假如没有灵魂不死,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被允许的”,妙极了!您听听,是不是?这么多年我就是抱着这种思想活下来的」我咳嗽了两声,我能感受到神父正摩挲着他胸前的十字架「抱歉,我废话说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这种习惯的。说白了,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我不在乎,“我死之后,他大陆沉没也罢”,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神父,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个女孩找来,我只想问她们一件事情,无论如何请一定把她们两位带过来……算是我最后的恳求了」神父用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就在我盯着对面墙壁上的钟表发呆的时候,开门声响了起来。我转过头去,就看到那两个女孩站在了门口。我拼命在自己那病态而苍白的面孔上挤出一丝微笑,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却感觉那些词语如同石块般干涩,只是堵在我的喉咙,发不出声来。最后我唯一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抱歉」
「我们之间,现在还有说这种话的余地吗」较大的女孩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
「是啊」我早就明白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交流的余地了,但我仍有话语要说出口,在死亡将我带走之前
「我真诚地恳求你们,饶恕……饶恕我这个罪人,即使是恨我也没关系,但我恳求你们宽恕我,即使是对你们犯下如此罪行的我……」我在恳求什么呢?即使是她们宽恕我,我也不会宽恕自己吧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罪孽的」就像我拒绝了他的请求一般,那女孩也对我作出了同样的回应。
我早就知道会迎来这样的结局了……
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了我,将我拖往了那深不见底的海水当中。就这样沉下去吧,我想,直到地狱。
就在我不断下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手中抓住了什么东西,如同丝线般的东西缠住了我的手指。将我拉了上去,无尽的黑暗被那温和的光芒所取代了,我睁开双眼,看到的仅有那温和的光芒。
从那一天起,那丝线便将我拉到了天堂去,但我明白,那丝线的一端,仍缠绕在那坠入深渊的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