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的外卖。”
柳青左手紧贴裤缝，右手提着一盒造型精美的双层蛋糕，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哎，你能大点声不？要不是我刚把电视声音调小，都听不见你喊门的声音……”
顾客看着眼前这位冷若冰霜，脸上却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年，表情一顿，还是下意识接过蛋糕，吐槽道。
谁曾想，听到这话，柳青竟直接弯下腰，鞠了一个比仪仗队还要标准的躬，身体似在隐隐发抖，声音喑哑低沉：
“影响您用餐了，实，实在对不起……”
“呃……没有没有！”
顾客被少年反常的举动惊得一时没摸着头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
“我就是觉得你声音太小了嘛。你，你不用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还给我鞠躬，真的不至于，不至于……”
“……”
锈迹斑斑的铁门缓缓关闭，柳青突然像是百年不遇似的叹了口气，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反正，已经说得够多了啊。”
他的表情稍显怅然，可很快，现实为他重新戴上面具。
“派单，从李家大盘鸡到锦绣华府28号楼2单元1401，共3.8千米，订单剩余35分钟，请在‘嘀嘀’声后回复收到。”
“收到。”
别再胡思乱想了，柳青。
“呼——”
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愿吧。
……
暮色与暗夜在楼宇间徘徊拉锯，靛青色的帷幕斜挂天边。
路灯次第亮起的瞬间，月亮也悄悄攀跃枝头，将银霜温柔地洒在刚熄灭的晚霞余烬之上，给夜色更添几分朦胧。
屋内，两女正在热气腾腾的饭菜旁其乐融融地交谈着。
“今天你和我说想喝疙瘩汤，为了营养均衡，我特意搭配了另外两道拿手的菜——”安如雪小口小口地抿着汤，干练的马尾辫垂在脑后，脸上笑意盈盈，“白菜粉条炖猪肉，还有冬瓜杏鲍菇，都是你喜欢吃的。”
“嘿嘿，谢谢安姐~”
柳倩甜甜地扬起嘴巴，却将满满一勺子菜先放进了女人的瓷碗。
“呐，你先吃~”
“我的感冒才刚好没多久，安姐你就不辞辛苦地来给我做饭，我不能光顾着自己享受。”
“这是什么话，”安如雪勾了勾少女小巧的琼鼻，一双比她更为夺人的凤眼早已卸去平日的严肃，只剩下似水的温柔，“放心吧，能让我感到辛苦的事情，这辈子我还没遇见呢。”
“更何况，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再辛苦我也愿意。”
“嗯……”
再辛苦……也愿意吗？
柳倩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好好吃饭……
……
不对！
现在陪伴在你身边的，明明不是她！
柳倩，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的关照，心里却想着的是另一个人？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嗯？”
细心的安如雪很快从少女微蹙的娥眉中捕捉到了一丝端倪，她似乎正因为什么事情有所纠结。
难道……还是她的那个朋友？
“倩倩。”
“啊？！”柳倩正打算用一块软烂清香的冬瓜暂时堵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却又被女人突如其来的呼唤吓了一跳，“怎么啦，安姐？”
她努力扯出一个“正常”的笑容，偷偷把失落藏在心底。
虽然自己的意图已经被安如雪知晓，并有被她误解的可能。
但至少，她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显而易见……
看到柳倩明显揣着心事，如同一朵将谢的栀子花，使劲地把自己枯萎的花苞蜷缩入怀，以免别人看到她最狼狈的模样。
安如雪波光粼粼的眸子里，不由得泛起点点担忧。
自打倩倩进入青春期，加上休学，她的情绪就会时不时产生一些细微的涟漪。
虽然这绝非惊涛骇浪的前兆，但她还是要时不时进行开导，做足预防才行。
心神渐定，安如雪微微低眉，眼里的忧色很快融化在了灿烂的笑容当中：
“昨天你不是向我请教了一个问题吗？现在，我也有件事不太明白。”
“嗯……”
柳倩看到女人认真的神情，下意识挺直腰板。
她乖乖巧巧，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活像个可爱的洋娃娃：
“什么事情？”
“真正的朋友……是不是就算看见对方不够完美的样子，也会感到十分喜欢呢？”
安如雪亲切地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柔声说道。
……
“呼，呼……”
下班，多少社畜每天最希望听到的词语，对十六岁的柳青来说也不例外。
而现在，只需再走最后几步，他就能得到那来之不易的喘息与休憩了。
急促紊乱的呼吸，沉重如灌铅般的步伐，一切疲惫与不堪，都将在大门开启的刹那暂告终结……吗？
“吱嘎——”
进门的那一刻，女人狰狞的咆哮声如雷贯耳。
“我xx的让你滚去写作业！你没听到是不是！”
刺眼的亮白色灯光照耀在柳青身上，却显得如此冰冷无力。
“……”
在他面前，母亲沈月正挥舞着手中的衣架，而弟弟柳乐蜷缩在沙发上，瑟缩着身体，红了眼眶，满脸愤慨地死死瞪着自己最爱的妈妈。
旁边是撕碎的语文书，以及被砸得稀烂的电视遥控器，地上一片狼藉。
柳青一愣，便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呼——”
他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以百米冲刺的态势冲到两人跟前，一把夺去母亲手中的衣架，接着抄起旁边的靠垫，将自己的弟弟紧紧护在身下。
“你干什么？！”
“他不写作业，整天回到家就知道看电视，我还不能抽他两下了吗！”
眼见自己对小儿子的“教育”被大儿子亲手打断，沈月心中怒火更旺。
“倘若你真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那我无话可说，但你现在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心里的怨愤罢了。”柳青把已经扭曲到不成正形的衣架扔到一旁，冷冷地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冲男孩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别说话，现在立马去我的房间，把门锁上。”
“我就是要打死他！他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和那个只会好吃懒做的爹基因一模一样！”
柳鑫一溜烟便跑进了哥哥的卧室，而沈月胸中的怒火，也顺理成章地全部转移到了柳青身上。
“我教育我自己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呢！”
柳青再也忍受不了沈月这副一失意就想杀死全世界的样子了，他心中积郁许久的怨气，在此刻终于彻底爆发。
“我现在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可我爸和我的性格除了‘烂好人’沾了个边，其他地方有一点相似吗？！他甚至是猝死在单位里的！”
“你难道从来都没认真想过，到底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连头都不敢抬，话都不敢说的样子？又是什么，让我弟弟变成不学无术，懒惰贪玩的混子的？还真能是你口中念叨了无数回了的什么‘基因’，什么‘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吗？！真是荒谬至极！”
“你醒醒吧！”柳青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把她后面还未说出的话全都堵在了嘴里，“这都是你娇生惯养这么多年，事后得不到回报，又随意动辄打骂的苦果罢了！”
楼上传来婴儿啼哭，窗外的救护车呼啸而过，这些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水幕传来，和少年的怒斥声掺杂其中，如同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你，你说什么……？”
沈月一下子被少年劈头盖脸的斥责砸得不知所措，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捂住胸口，有气无力地指着他说道：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的错了？我，我宁愿自己吃剩饭也要给你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到头来……我还成罪人了？”
她银牙紧咬，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悲哀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好，好啊……那就都别过了！！”
下一秒，沈月勃然变色，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迸射出凶光，就像猩红的恶鬼。
吊灯在震耳欲聋的音浪声中轻微摇晃，墙上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五岁的小柳青正对着镜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
她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大步走回卧室，重重摔上房门，只留给柳青一个破碎的背影，以及自言自语的骂声。
“xx个x的，我成罪人了？我还成罪人了……”
“……”
鸡犬不宁的小窝重新归于寂静，柳青如释重负般地瘫坐在沙发上，沉默良久，他轻轻一声叹息：
“反正，我早晚都要离开这的……”
他喃喃道。
可柳青扪心自问，他真的能狠下心来，完全割舍这个家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他抗拒任何新的事物，他害怕任何陌生面孔，他无心做出任何改变。
家人是他仅有的依靠，家是他唯一的港湾，他根本没有勇气独自面对那暴雨狂风，惊涛骇浪。
说到底，他就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罢了……
“咚咚。”
“妈妈她，现在在卧室锁着门生闷气呢。小乐，你可以先去客厅待着吗？我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如果她突然出来，还想要找你麻烦的话，你再赶紧跑回我这里，明白吗？”
“……嗯。”
男孩轻轻点头，接着乖乖走向客厅。
把弟弟打发走后，柳青跟失了魂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按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只能来回划着屏幕，点进某个应用再退出，以此循环。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眼神麻木，像个冰冷的机器人。
然而没过多久，柳青就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我等你。】
他的注意力全都被柳倩最后留下的三个字所吸引，心中顿时涌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耳边也凭空响起幽幽的声音：
“她似乎看起来很善解人意。只要你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不就可以顺利成章的，把你现在所有的坏情绪都分担在她身上了吗？”
“反正你一天天的日子已经够苦了，未来也看不到丝毫希望，加上这么惨的经历，和她说这些不仅不会被说什么‘男人必须要坚强’之类的酸话，说不定还会被她好好怜悯一番呢……”
那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妖魔，有那么一瞬间，柳青居然真的想要这么做。
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剧烈震颤，某个瞬间却突然狠狠掐住虎口，直到苍白的皮肤浮现出月牙状的血色印痕。
“……”
残存的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依旧堆积如山的怨气，少年眼神低沉，深呼吸，狠下心回复道：
【我说了，我不适合和人交朋友。】
【请你离我远一点，这样对大家都好，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