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的居民区像一锅渐沸的浓汤，褪色的红砖楼缝里钻出炝辣椒的焦香。
楼下小贩支起灯泡闪烁的炒粉摊，吆五喝六地期盼着顾客，而在不远处，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举着烤肠追逐打闹，享受着晚饭前最后的欢乐时光。
“已到达幸福小区，尾号2806的顾客附近，订单剩余——”
“派单，从香烤鸡架-城北生活区店到慧玲超市，共1.9千米，订单剩余28分钟，请在‘嘀嘀’声回复收到。”
“呼，呼……”
柳青瞥了眼手机里满满当当的订单，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却突然觉得两眼发黑，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为什么，这明明只是个二楼的单子啊……
给力点行不行，柳青？
少年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虽然柳青本来身子就弱，连中考跑一千米都会累个半死，但他却只当是上午在家瘫了半天，肌肉还没被完全唤醒的缘故，于是甩了甩胳膊，想要以此缓解自己的疲劳。
虽然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但柳青却觉得自己仿佛更有劲了一些。
或许接下来这几个五楼六楼的订单，会让他彻底激活自己沉睡的身体吧。
柳青如此安慰自己，甚至因此纾解了几分将要爬楼的怨气。
只需要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能回家了……
……
柳倩清楚自己上辈子送外卖的时候，五六点是订单的高峰期。
哪怕她的配送范围大多属于郊区，也还是会收到系统陆续派来的一堆订单，往往忙得应接不暇，捉襟见肘。
所以，她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将近七点，才看似不经意地给柳青发去信息，内容是问他吃晚饭了没。
如果柳青立马回复的话，柳倩便顺水推舟地关心下他工作上的事情，之后再以陪她玩游戏为借口帮他释放压力，环环相扣，肯定能让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升温。
可奇怪的是，柳倩的消息就如同石沉大海，眼看时针已经越过七点，渐渐走到了八和九的中间，她也没能得到少年的回复。
而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假如在空闲时看到别人发来的信息，除非对方是什么非常讨厌的人，或者自己当时的心情特别糟糕，不然应该都是秒回才对。
难道……他和妈妈吵架了？
“嗯？”
玄关处，刚结束烹饪工作准备回家的安如雪，正要把套着肉色薄袜的双足套进那双漆黑的劳保鞋里面。
她偶然抬眸看了柳倩一眼，却发现她娥眉紧蹙，面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了，倩倩，”她放下手中的鞋，转身，冲少女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看你，好像突然有些心事？”
“啊？！嗯……”
柳倩恍然回神，见自己的心思被点破，她倒也没再遮遮掩掩，毕竟安如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自己计划的参与者。
“安姐，我上午学着你说的方法，好不容易才让他把我当做朋友，”少女自然而然地撇撇嘴，情绪有些失落，“可现在，他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过了好久都没回我的消息。”
“而且，他有什么心事还不喜欢和别人说，都闷在心里自己受着，我拿他可头疼了。”
“这样啊……”
安如雪缓步坐回椅子上面，沉吟几秒，接着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倩倩，我想他内心的自我防御机制非常顽固，不是你一时半会就能攻克的。”
“而且我认为，他正因对自己的防御心知肚明，潜意识里反而会产生一种逃避和漠然的情绪。”
“甚至就算自己的内心防线被攻克，他也只会认为是你的攻势太过猛烈，而丝毫不会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
“有这种心理的人，不在少数。”
“……”
柳倩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庭院里的蝉鸣声忽远忽近，衬得客厅愈发寂静。
“唉……”安如雪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刮了刮少女的鼻尖，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或许，他只是忙着某件事情也说不定？”
“可他明明中午还——”
柳倩脱口而出，又猛地咬住嘴唇。
自己以前就算和妈妈吵架，也几乎不耽误她回信息，更别提自己初中毕业才刚买了手机，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
加上两人目前的关系，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
柳青他该不会……
安如雪看到少女惊恐睁大的双眸，目光一怔。
她对这个表情记忆深刻——十年前刚失去父母的柳倩蜷缩在床上时，也是这样死死攥着被角，始终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把呜咽声吞进喉咙——她不相信，自己最爱的爸爸妈妈就这么走了。
“倩倩，”意识到不对劲的她连忙开口，“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有工作吗？是干什么的？在哪工作？”
“他……”柳倩面对安如雪一连串的问题，喃喃地摇了摇头，却还是继续回答道，“叫柳青，和我的名字相比，只少了一个单人旁。”
“他在打暑假工，当外卖员，在……仙桥市的开发区工作。”
“外卖员，仙桥……”
听到这个职业，安如雪也下意识皱紧眉头，却立马做了个职业微笑，细声安慰着微微颤抖身子的少女：
“别担心，倩倩。柳家的业务覆盖了全国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城市，我知道仙桥，它是一座超过四百万人的大城市，柳氏企业在那里有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分部。”
“我现在就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去打听你朋友的下落，相信我，他一定会没事的。”
……
仙桥市中心医院。
“小伙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出来干活挣钱了啊？”
“干这行可累人了，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这个的……”
少年表情灰暗地躺在床上，像摔得破破烂烂的木头玩偶。
“哎呀，我虽然家里不缺钱，但是儿子老是不来亲自看看他这个妈哟……”
“哎哟，你看看你在这躺了快俩小时了，你爸妈都没来管你的，真是可怜……”
“……”
“她在加班！要挣钱！我这点伤才算什么？！”
隔壁老太婆的唠叨实在是让柳青忍无可忍了，他猛然冲着对方咆哮几声，丝毫不顾牵扯伤口的疼痛，眼里迸射出凶狠的光。
或许她的话里有那么或多或少的关心，可他看到的却只有嘲笑。
嘲笑他们家穷，他没本事，他们一家人都被这个“钱”字耍得团团转！
“……！”
老太婆被柳青的暴起和怒喝吓得打了个激灵，瞬间不吭声了。
“呼——”
“对不起，对不起……”
柳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般重新倒回床上，病房里安静得像是枯井。
他突然觉得，母亲临时加班也挺好的。
她可以挣到更多的钱，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也不会被她第一时间看到，反正只是身上擦破了几处皮，还有什么软组织挫伤，对他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只是……
柳青侧脸看向窗外繁星浩瀚的夜空，它们眨着斑斑点点的眼睛，却恰如此刻朦胧了泪光的自己。
“……”
不。
他抽了抽鼻子，拼命地抹着自己的眼睛。
不许哭。
哭了，会被当成累赘，祸害，扫把星……
“吱——”
正当柳青蜷缩在枕头和被子的角落里，极力掩饰着自己最彷徨无助的模样时，病房的门却突然间被打开。
“柳青……有你的电话。是你的朋友打过来的。”
戴着口罩的护士递给少年自己的手机，脸上的表情除了对病人的关心，似乎还有一丝……羡慕？
她把手机交到他手里，接着走出房间，轻轻掩住房门。
柳青看着自己面前的手机，顿时怔在原地。
而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耳边回响着护士口中的“朋友”，他才如梦方醒。
怎么会是她……？！
柳青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内心下意识泛起一阵恐惧。
他不知道柳倩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的，但心思敏感的他却能想到，既然她能够把电话打到这来，那么先不论她的人脉有多广，他因为低血糖晕倒摔车的事情，很可能是瞒不住了。
他似乎能够看见，在电话的另一头，有只炸了毛却努力让自己不挥舞爪子的猫。
所以……自己要不要接这个电话？
……
事到如今，柳青心中竟还抱有一丝侥幸。
他的手就这么停留在接听键的上方，却迟迟没按下去。
自己或许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最不济也可以伪装成普通的事故，只要咬定自己不是因为没吃饭而出问题，她就……拿自己没办法了吧？
反正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很成熟，应该不会为此大动肝火……
就算她真的很生气，然后一下子和自己绝交，那对两人来说，或许都不算件坏事？
像他这种为了可笑的自尊而撒谎不让朋友担心，结果却把事情闹得更大的人，还是这辈子都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走下去吧……
只是短短半分钟内，柳青就已经把两人友谊的坟头草都种好了。
可手机仅仅沉寂了不到一分钟，便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般的铃声。
而这一次，柳青看到屏幕上的留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柳青，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接电话！】
【不然，我就根据你昨晚的外卖地址，明天上你家揍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