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电话接通的瞬间,柳青本以为是场狂风暴雨。
可柳倩就跟料定了他不敢主动开口一样,自己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
最后,还是少年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声音细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对不起……”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少女语气冰冷,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中午一口饭都没吃?”
“我……”
柳青耷拉着脑袋,像个在家长面前闯下大祸的孩子。
虽然对于自卑敏感的他来说,这或许是一次情有可原的逞强。
但不论如何,他确实是在伤害自己和柳倩的友谊。
“对不起,柳倩。”
事到如今,柳青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道歉了。
“我不应该……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就撒谎说自己吃了饭。”
“这样做,既辜负了你对我的关心,更没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
“笨蛋,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做出伤害自己的傻事?”
沉默几秒,柳倩忍不住质问柳青,声音早没了刚开始的冷漠。
“我……我不知道。”
少年侧身躺在洁白的枕头上,下巴抵住锁骨,神情迷茫,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窗外,皎洁的月光投进病房,却映得他瘦弱的身影更加无助和寂寥:
“我好像……不会爱了。”
“我不会爱别人,我也不会爱自己,我只是……单纯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逐着某些早已丢掉的,那个名为‘爱’的感觉,仅此而已。”
“这也是我抗拒和你做朋友的原因,因为我本质上就是个自私的人,我没法给你回报,只会一味地索取……”
“……”
柳倩听到这些,只觉得心如刀绞,一阵阵的抽痛传遍四肢百骸。
这个家伙,明明都到了晕倒、受伤的地步了,可他甚至都没和她坦白哪怕一点自己变成这样的理由,而是依旧把那些最痛苦最不堪的记忆深埋心底,仿佛永远也不会让它们重见天日。
“为——”
她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下意识想要叩响少年紧闭的心扉。
但柳倩突然意识到,自己哪怕轻飘飘的一个问题,对他来说,也可能如同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一般残忍。
于是,她立刻把未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没再追问这一切的缘由,而是装作若有所悟的样子,对柳青温柔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吗……”
“我或许,能明白你的心情。”
柳倩在脑海中飞快组织起语言,急促的深呼吸过后,她就如柳暗花明一般,重新为少年加油鼓劲:
“没关系的,柳青!我对爱也有一些问题需要解答,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什么是爱!”
“我们就从……”她滚了滚喉头,语气微塞,“就从爱自己开始,比如每天都要好好吃饭,怎么样?”
“诶?”对方愣了一下,明显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意外,“可我明明都说了自己是——”
然而下一秒——
“柳青他是不是在这里?!”
“唉,等等,这位女士!他还在里面打……”
“吱——”
……
两人的通话就此中断。
柳倩的心,也好像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慢慢来,倩倩,”一旁的女人见她这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心疼得连忙为她倒了杯水,接着柔声安慰道,“就算内心特别封闭,他归根结底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只不过需要花费时间去剥掉那一层层的保护壳而已。”
经历过尔虞我诈,见惯了世间冷暖的安如雪,已经能够猜出,那个叫柳青的小伙子不是骗子,他只是和柳倩拥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而他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和自家小姐其实如出一辙——他们都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柳倩是羽翼未丰却渴求特立独行,柳青是不会爱人却希望自己值得被爱。
二者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只要在其他人的呵护或陪伴下耐心学习,摆脱桎梏只是早晚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是……柳倩有这个条件,柳青可未必。
“我明白,安姐,”柳倩摇了摇头,美眸流转,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我只是因为……没法真正地帮到他,即使在网上给了他许多关心和鼓励,他却依然会自暴自弃,所以觉得很难受。”
“而且,每当看到他这副迷茫挣扎的样子,我就会莫名想起爸妈去世那天,那个在酒店门前同样对命运无能为力的自己。”
“……”
安如雪表情一愣。
“但你已经在为之努力了,不是吗?相信柳青他早晚会清楚这份友谊真正的重量。”
她哑然失笑,面色和蔼地顺着少女乌黑的秀发,像在安抚一只沮丧得垂耳朵的小猫。
“因为我知道,我们家倩倩,可是个亲手给蚂蚁盖房子,让一整条街上的流浪猫狗都找到新主人的,既优秀又善良的女孩子啊。”
这份难得的纯真,也是安如雪更加珍视柳倩,而不光是把她当成服务对象的一大原因。
她扪心自问,换成她的话,除了需要取悦自己的情况外,她是绝不会做这种很可能得不偿失的事的。
“倩倩,如果你觉得自己独木难支,可以像今晚一样,继续让家里帮忙。”
女人想到这,看向少女的眼神也更加柔和了些,她干脆借坡下驴:
“我可以帮你指派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治疗师,让他先去和柳青谈谈心,之后根据医生反馈回来的情况,我们再对症下药,怎么样?”
“……”
安如雪的话无疑是站在理性和客观的角度,目前所能给予柳倩的最佳方案。
但在柳倩看来,这话未免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毕竟……自己前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因为一段时间的极度厌学,情绪大起大落,甚至和家人吵架后出现自残行为等问题,做过所谓的“心理咨询”。
那场谈话的内容,柳倩已记不清了,但她只记得两点:
第一,那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师通篇都在说废话,只会指出问题,提供建议,却拿不出真正有效的解决方案。
第二,那女人一小时足足要吃掉他们家一千块,两小时就是两千块,他们家白花了两千的冤枉钱。
不过柳倩并没有任何责怪安如雪的意思,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凄惨:
“不用啦,谢谢安姐。”
他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亲自监督他学会爱的人。
那个人,只能是她自己。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
夜色像打翻的牛奶罐,清冷的月光悄悄绕过半掩的帘幕,流淌在病房内的母子身上。
“疼吗……?”
沈月俯下身体,一边拉拉柳青脚边的薄被,让它完全覆盖他的两只大脚,一边忍不住来回摩挲着儿子的身体,疲惫的神情满是愧疚和忧伤。
“对不起,儿子。”
她难得地用了“儿子”这个称呼。
“我、我今天中午忙着还账的事情,忘了给你发午饭钱了……”
“我昨晚不该一个人生闷气的,搞得你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都怪我,是我把你害成了这样……”
“……”
“没关系,妈。”
柳青轻轻摇了摇头,释然的声音掺杂着淡淡的无奈。
“我也只是晕倒而已,实际上没受什么伤,应该花不了多少医药费。”
“对了,”比起自己的身体,显然他更在意别的事情,“我上班的电动车摔坏了吗?还有手机怎么办?”
那部手机,本是妈妈答应他考上高中的奖励,但也实打实地花了家里将近两千块钱,这也是柳青决定去打工的原因之一。
如今用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摔得连开都开不了机,一回想起它支离破碎的屏幕,遍体鳞伤的机身,柳青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仿佛呼吸也困难了几分。
为什么“祸不单行”这句话,总会在他身上应验呢?
他只想,争取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而已……
“电动车我让你叔叔骑回家了,他说车子没什么问题,至于手机的话……明天我给你钱,你自己能去找个维修店看看吗?”
沈月说完,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对,你记得和站长请假,万一他不同意,你不要和他急,也不能吃哑巴亏,到时候让我亲自和他说,我一定会让你在家好好休息的。”
女人微抿薄唇,似乎还想再关心自己的儿子两句,却突然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黯淡。
“我……我明天得上班,没法在家照顾你。”
“中心医院旁边有不少ATM机,我明天一早想办法给你取点钱,先给你凑一千,修手机,打车,早饭和午饭,这些事一千块应该就差不多了。”
“要是不够,你就和人家说先赊账,然后把我飞信推给他,我到时候再给他钱,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妈。”
柳青没有多言,只是低声点了点头。
“唉……”
认真嘱咐完自己的儿子,女人却再次叹息,语气依旧充满了自责和内疚。
“我实在是没什么本事,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连自己的孩子受伤都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照顾,这辈子活得也太失败了。”
可嘴上这么说,她还是努力冲柳青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不过好歹我还活着,还能继续挣钱还债,你们也健健康康的,迟早会长大成人。”
“只要我能把你们都送进大学,你们有了本事,以后能够自力更生,别再像我一样整天累死累活的,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皎洁的月光纷纷洒洒地落在沈月疲倦沧桑的面容之上,面对岁月的摧残,女人却始终坚持着她倔强的处世之道。
她不会再让自己曾经历过的苦难,重演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