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加速驶上立交桥，背后，城市正渐行渐远。
“妈妈你看！那个哥哥的衣服好脏啊！”
一对母女手牵手走进车厢，眼尖的小女孩却一下子关注到了某位少年。
年轻的母亲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很快打量了面前不远处那位怀里揣着头盔，灰头土脸，一身标准外卖员打扮的少年一眼，接着皱了皱眉。
待两人坐定，她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你不可以这样说别人，宝贝。”
“谁都不喜欢脏东西，你也不喜欢，对不对？”
“嗯……我讨厌脏东西……”
听到妈妈这样说，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童言无忌”有些过分。
“是呀，没有人会喜欢脏东西的。”
她揉捏着女儿白净的小手，缓和的声音多了些温柔。
“我想，小哥哥也不喜欢穿着脏衣服的。他之所以依旧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
“比如工作太忙，忘了洗衣服，或者不小心摔了一跤，身边暂时没有衣服换，只好先把这件衣服穿回家。”
母亲说罢，又一次瞥向那位正伏窗眺望着风景的少年，看着他腼腆青涩，又仿佛饱经沧桑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妈妈知道你没有恶意，可我们需要学会尊重别人。不过——”接着，她收回目光，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这门课，对你来说还长着呢。”
……
柳青自始至终都不曾注意到母女俩的对话。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123路无人售票车，下一站，城北生活区。”
“请下车的乘客往后门走，做好准备。”
栀子花乘着思绪随风飘落，风景和时光一同向后退去，如同倒映的老电影。
柳青脚下，这座名为“仙桥”的城市，承载了他全部的记忆。
十年前，有个年仅六岁的小男孩，每周都会坐着这趟123路公交，孤身一人跨越几乎整座城市，辗转将近两个小时，只为和自己的妈妈见上一面。
从一个终点站到另一个终点站，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
而他又总会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重新回到那个伤心之地，直到法院的一纸文书，将他彻底送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那时，柳青曾天真地认为，只要跟了母亲，家里不说回到以前幸福和睦的日子，至少自己能够过上平安快乐的生活。
可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非但没有摆脱父母离婚、家庭分裂的阴影，反而在不久之后坠入了更加黑暗的深渊……
没过多久，独属于城市的繁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子深入郊区，道路两旁树木丛生，黑灰色的工厂轻烟袅袅。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遗忘的味道。
平日里在市区绝对看不到的大货车，也时不时轰鸣着急掠而过，激起阵阵扬尘。
但同样是在这里，错落斑驳的老式平房和鳞次栉比的崭新高楼并肩而立，道路两侧刚修的冬青丛，人行道旁新载的银杏树，它们无不向众人昭示着某种决心——即便是再荒凉的地方，也从来不乏挣扎与新生。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123路无人售票车，下一站，光明工业园-阳光新城东门。”
机械的报站音，瞬间打破了柳青的回忆。
前面，就是家了。
如同十年前那个寻找妈妈的男孩那样，他站起身，提紧手中的头盔，下意识掏了下口袋，然后拖着莫名感到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到后门。
可还没等汽车停稳，他就突然瞪大了双眼，脚步也随之一顿。
“吱——”
车门才刚刚开启，柳青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着不远处的女人小跑而去。
“妈……？”
“诶？儿子！”
沈月听到熟悉的声音，蓦然回首，脸上定格着灿烂的笑容。
……
“老板，两碗牛肉汤，都要大份的，一份不要香菜！再来上四个饼！”
“哎，好嘞~”
两大碗热腾腾的汤很快便被端上餐桌，粉丝晶莹，牛肉厚实，还没来得及吃中午饭的柳青，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嘴里的口水都要快要溢出来了。
香气扑鼻，浓郁的不仅是美味，还有这家店悠久的历史。
“他这家店啊，我刚到仙桥打工的时候就经常吃了。老板是个和善的人，开店也不为了赚钱，就图个开心。”
“不过，”沈月吹了吹勺子，往嘴里抿进一小口汤，“他应该是身体不太好，几年前就不干了，现在换成他儿子来管店，没想到生意照样做得这么好。”
“……”
柳青没有说话，他看着母亲喜笑颜开的表情，眼神有些呆滞，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儿子，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在上班时间在这买菜，还有为什么这么开心？”
沈月自然是一眼看破了柳青的内心，于是，她主动说道。
“……”
柳青依旧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沈月浅浅一笑，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故作神秘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坏消息。”
柳青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如果注定躲不掉失望，那干脆让它来得更早一些。
不过，他隐约能够猜到，母亲口中所谓的“坏消息”，很可能跟“好消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坏消息是，我刚被雇我的那家人辞退了，而且他们没给我任何理由。”
沈月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失落，反而笑意更甚。
“嗯……”柳青闻言沉思片刻，然后便轻而易举地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妈，你该不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差事了吧？”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母子俩早已互相知根知底。
而要说什么才能让自己的母亲露出这种久违的笑容，柳青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钱了。
“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
“呃……”柳青无奈一笑，“您和我一样，根本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啊。”
“或者应该说，我这一点像您才对。”
“可拉倒吧，你才不随我呢。整天连门都懒得出，邋邋遢遢，没个人样似的。”
沈月闻言瞪了儿子一眼，抬声笑骂，却没有任何嫌弃的意思。
“所以……您这份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柳青当然知道，母亲从来不会真正嫌弃自己，他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其实和沈月如出一辙。
累死累活，无非一个“钱”字。
“每个月的工资啊……”沈月听到这个词，表情顿时有些恍然，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光基本工资就一万块钱，干得好有提成，甚至还包括五险一金。”
“……”
“多少？”
柳青的双眸瞬间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