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走得很慢。
几辆车慢吞吞地爬在路上,好在当时路上没什么车,走得多慢也无人在意。
沉默的气氛再次席卷而来,偶尔传来几声抽噎和擤鼻涕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对这突发事件措手不及,能做的只有强行接受。每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殡仪馆就在小镇边上,在从国道出城的必经之路上,也在我无数次去奶奶家又回到小镇的必经之路上。我每次路过这里,都故意扭头不去看它,可这次却避无可避了。
我看着车拐进了殡仪馆,外面的墓园里,墓碑林立,氛围阴森。外面的停车场竟然没剩几个空位。
“人事无常啊。”
我想着,死神不会因为你是谁,地位高低,财富多少就改变他挥动镰刀的速度。
我看着爷爷被推下来,推进了家属告别室。停好车后,我们都下来,跟着指引,走进了告别室。
屋子很空旷,爷爷躺在正中间,仍然安详地合着眼。我希望他做个美梦,在梦中他可以放下操劳一生的土地与果树,放下他的牵绊与挂念,真正地休息。
一行人开始围绕着爷爷转圈,走到他的正前方,脱帽肃立,三鞠躬,作为对他最后的告别。眼睁睁的看着爷爷被推进了紧挨着的火化间,我们再一次泣不成声。可随着又一家的老人被推进来,我们只好作罢,推搡着,告慰着,走出了告别室。
天空仍旧呈现墨蓝色,几颗残星点缀其上。现在好像还不到六点呢。
人们分成了两组。亲缘最近的,像我的父母、大姑大姑父、我和表哥都留了下来,到旁边的等待室等着爷爷的骨灰。而另外一些人,譬如亮叔、龙叔龙婶等,都去了外面准备下葬用的东西。
等待室里很空旷,我们进去时好像有几个人,他们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对周围发生的事毫不在意。唉,又是一家苦命的人呐!
我们几个找了地方坐下,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我只是看着天,看着残星隐退,看着东方鱼肚,看着日月轮转,看着时光流逝。
连着火化间的门开了——骨灰是刚才那些人,他们去世的父亲或母亲的。工作人员将骨灰交给他们,交代了一些事情,那些人便出去了。随着大门再次紧闭,于是整个屋子就剩下了我们。
大姑突然哭起来了。她哭得很伤心,像个无助的孩子。表哥过去了,我们也凑上去,想安慰安慰,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天下的悲伤好像都让我们占尽了。
亮叔他们回来了。龙婶进来,一人分了几块饼干,说是补补体力。我不知道还要在这等多长时间,从进来这屋到现在好像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待的异常煎熬,就提出去外面走走。
而到外面也没什么可去的,天已经大亮,我环顾着整个殡仪馆,仍然有车子在不停地进进出出,这里的人们都浸泡在悲伤之中。我抽了抽鼻子,不同于那屋子里的热——大概是因为紧挨着火化间的缘故——外面倒显得格外寒冷。我回头,看了看大人们,又不愿意再回到那里去,于是便一个人上了车,到那个我可以暂时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地方。
我又想起来和爷爷下棋的日子。爷爷是下棋的高手——至少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是这样的。
那时家里的人,爷爷,父亲,大姑,大姑父,表哥,都是高手。每次下棋,我都屡战屡败但又屡败屡战。
和爷爷下棋时,他的旁边总摆着一壶茶——仿佛这样能增加智慧,提高胜率似的。事实上,他不论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茶,下棋时泡茶,打牌时泡茶,看电视也要泡茶;闲时泡茶,忙时泡茶,起床睡觉还要泡茶。他喜欢喝茉莉花毛尖,虽然不是什么名茶,只是最普通的那种,但爷爷他总是认准这一种。我从小就和爷爷练就了一身喝茶的本领,具体我也记不清楚了,只是听大人说,我和爷爷一样,喝茶的时候几乎不会厌烦,一杯接着一杯,一壶接着一壶,仿佛没够。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下棋总是失败的战绩似乎也被我慢慢扳平。爷爷是我第一个战胜的对手,此后我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爷爷的牌技也是一流。经过了大半生的打磨,几乎什么都会一点。而这里面最令我佩服的便是三打一。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繁琐的游戏。它不光涉及到规则、方法,还涉及到记忆、计算、理解。每每看老一辈人进行这种对局,我都认为它枯燥无比,虽然对它充满兴趣,但也不是看几遍教几遍就能学会的。这时候我能做的,恐怕就只有坐在一旁,皱个眉头不住地喝茶水了。
我昨晚终究又是没睡好,竟然不知不觉又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感受到周身的挤压,发觉大家都坐上来了,车子也已经启动,看来这是准备为爷爷下葬了。
我们又赶到了村子,这回直奔东山而去。这是老家东边的一座山,父亲说它原本是挺高的,但自从这些年采石场的打磨,已经消磨的不成样子。
一辆小型翻斗车在最前面开着路。车后面斗上装着土,上面还盖着纸钱、纸马、花圈等物。大雪封山,山上路很难走,在车里感觉甚是颠簸却又走不快。不一会儿,小车开不进去了,我们便下车跟在翻斗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着。道两旁的树枝低着脑袋,在行人的身上、车子的顶上划拉着。
我们的目标不是山顶。上了山一直走,再拐过几个弯,看到了梨树园。这个梨园还挺出名的,这几年还建成了个小景区,一到夏天,翠绿的枝头下开着梨花,正盛时,竟连叶子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满树的白。现在是冬天,枝丫上光秃秃的,却不见岑参所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色。
穿过一片片梨树,再往前走,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我家的祖坟。站在道上,我发觉祖坟在一处山坳,是个低洼的地方——虽然是在山上,但和周边比确实地势较低。
父亲他们下去了。他从一个陡峭的坡上滑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我留在上面,跟着其他大人将车上的土卸下来,装到麻袋里,然后将麻袋滑下去。不一会儿,土运完了,我也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往下滑去。
滑到底,手臂一疼——原来是刮到了树枝,手腕上多了几道血印子——不过很快就让冷风吹得麻木了,便不去管它。
在刚才,父亲和大姑父在先生的指引下,挑了一处地方挖了起来,现在已经挖好了。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一个暗红色的盒子放进坑里,然后便往上扬土。每动一下铁锹,他便抹一把眼睛。周围几个大人一起动手,不多时,刚才那车土就转移到了这里,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土坟。
父亲浇上一壶酒,大人们又摆上贡品、花圈之类的物品,然后他们便开始烧纸钱。火焰熊熊,黑烟飘忽,纸灰飞起,热浪升腾,使得周围都扭曲变了形。我转过头去,纸灰飘过我的脑袋,从头顶上飞过去。天上有几片云,传来几声听着像是老鹰的凄唳。
我抽了抽鼻子,热泪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