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白芷拂了拂衣摆，起身准备离去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名戏班弟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方才摔倒的那名少年走了进来。
他伤得不轻。额角被粗糙的戏台木板蹭破了一大块，暗红的血渍混着台上的灰土，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沾污了半片衣襟，原本清亮的眼眸也因疼痛和狼狈而微微泛红，瞧着格外惹人心疼。
文砚老先生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眉头猛地拧紧，快步抢上前，伸手轻轻扶住幽明的胳膊，声音里满是真真切切的关切与心疼。
“小幽子，伤到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他仔细查看了幽明额角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指尖微微颤抖。
这时才想起苏白芷还在一旁，连忙缓了缓神色，侧身让出位置，语气带着几分歉意介绍道。
“姑娘，这便是我们雅韵阁的新人，幽明。”
又转头对少年柔声道。
“小幽子，这位是方才在台下出手助你的苏姑娘。”
幽明闻言，慌忙就想行礼道谢。可身子一动，牵动了伤处，疼得他脸色一白，脚下发软，眼看又要栽倒。
文砚眼疾手快，连忙稳稳托住他的胳膊，语气既是责备又是心疼。
“你这孩子！伤得这么重还逞强，快坐下歇着！”
他扶着幽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练了那么些日子，台上的步法早已烂熟于心，怎的今日一慌就栽了跟头？真是的！现在疼得厉害么？”
早有伶俐的戏子取了干净的清水、柔软的帕子和一瓶清凉的膏药来，恭敬地递到文砚面前。
文砚接过东西，亲手拧了帕子，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替幽明拭去额上的血污和尘土，生怕碰疼了他。
待血污清理干净后，又拧开膏药瓶盖，用指尖挑出一点清凉的药膏，轻轻敷在伤口上，动作轻缓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今晚你就别忙活了，先回去好好歇着，伤口不能沾水。”
文砚替他理了理散乱的额发，语气不容置疑。
“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文老，让我送他吧。”
苏白芷忽然上前一步，语气坦然。
“这怎么成？”
文砚连连摆手，脸上满是推辞。
“姑娘你是我们雅韵阁的贵客，哪有让客人辛苦跑腿的道理？再说从这儿到幽明住的地方路不近，夜里又黑……”
“帮人帮到底嘛。”
苏白芷笑了笑，眼神真诚。
“我左右无事，也正好趁此机会认认路——往后说不定常来雅韵阁叨扰老先生呢。”
苏白芷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这雅韵阁虽隐于市井，却透着一股清雅脱俗的气息，文老先生气度儒雅，谈吐不凡，绝非寻常戏班班主。多结一份这样的善缘，于她而言，总没错处。
文砚与她推让了几回，见她态度坚决，不似客套，终是无奈地叹口气。
“既然姑娘执意，那老夫就不客气了……那就劳烦姑娘了。”
又转向幽明细细叮嘱。
“路上务必仔细些，慢些走，莫再颠着伤口，也莫要胡思乱想。”
幽明点点头，感激地看向苏白芷。
“多谢苏姑娘。”
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街巷越走越深，两旁的店铺早已打烊，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也熄灭了大半，只余零星几点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四下静得出奇，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声都消失了，仿佛连风声都被这沉沉的夜吸了去。
只有两人轻缓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一步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默然走了一段路，幽明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试探。
“姑娘……是修士么？”
“嗯。”
苏白芷应了一声，侧头看向他，目光温和。
“怎么忽然问这个？”
幽明垂下眼，盯着自己移动的脚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声音更轻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修士很厉害，心里有些羡慕罢了。”
他顿了顿，喉头动了动，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嘲与失落。
“我连修炼的资质都没有，是个无灵根之人……今日连这点戏都演不好，就算真能修炼，怕也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胡说什么。”
苏白芷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次失手，就给自己判了死刑？那天下之人，谁还没失过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幽明有些急，连忙抬起头，眸子里映着远处朦胧的灯火，眼神里满是委屈与不甘。
“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不仅帮不上文老和大家的忙，还总给他们添麻烦。”
“那就下次做好。”
苏白芷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干脆利落。
“摔了一次，就知道哪儿滑；错了一回，就明白哪儿该留心。人不是天生什么都会，但总得学会不再同一个地方跌第二次。”
她说话时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昏朦的巷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一字一字，清晰得像敲在石板上的橐橐足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说服力。
幽明怔了怔，抿着唇，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心中的失落似乎消散了一些，没再说话，只是脚步慢了些。
“不过，那把木剑挺沉的，你能背着它演戏，力气也不算小。”
苏白芷忽然转了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
“说什么呢……”
幽明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赧然。
“不过是借了戏服里的机关巧劲罢了。姑娘你才是真厉害，竟能空手接住那把剑——要知道，在我们戏班里，就算是黄兄，也只能勉强举起它。”
“黄兄？”
苏白芷想起方才在台上，最后接住木剑的那位扮演“剑仙”的演员。
“便是方才台上那位‘剑仙’？”
“嗯，正是黄兄。”
幽明点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羡慕与好奇。
“黄兄小时候去过修仙学院修炼，虽没什么大的成就，可到底是正经的修士，比我们这些凡人厉害多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期待地看着苏白芷。
“诶，苏姑娘，你是哪个修仙学院的？”
“我？灵云学园。”苏白芷淡淡开口。
“灵云学园？！”
幽明脚步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可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是……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那个灵云学园吗？”
“算是吧。”
苏白芷笑了笑，不置可否。
“是那个……据说里面遍地人仙，师资力量雄厚到令人咋舌的灵云学园？”
幽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满是难以置信。
“灵云的教师确实都是人仙境界，校长更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地仙大能。不过说遍地人仙，就夸张了。”
苏白芷如实回答。
“是那个……只要能进去，将来就一定能修炼成人仙，前途无量的灵云学园？”
幽明越说越激动，眼神里满是向往。
“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谣言？”
苏白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灵云虽好，可也不是进了就能成人仙的，最终能达到什么境界，还要看个人的天赋和努力。”
“大家都这么说……”
幽明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但随即又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总之就是那个最厉害的灵云学园，对吧？太厉害了……苏姑娘你能进去，恐怕已是人仙境界了吧？”
“说什么呢！”
苏白芷哭笑不得。
“我才入学两年，还是二年级的学生，离人仙境界远着呢。”
“二年级啊……”
幽明喃喃自语，眼神飘忽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渐渐沉缓下来，带着几分悠远与怅惘。
“以前……我们戏班里也有个修士。他天赋很好，早年被修仙者测出有成仙的资质，测灵根时，更是达到了上品灵根，是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当初他也一心想去灵云学园修炼。”
“哦？那后来呢？他成功进入灵云了吗？还是去追寻更高深的道途了？”
苏白芷顺着他的话问道，心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幽明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巷弄，带来一丝凉意，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
“他走了。”
“走了？为什么？”
苏白芷侧目看向他，心中疑惑。
“不知道。”
幽明摇摇头，眼神里满是迷茫与失落。
“我只记得，他在准备去灵云学园的前几天，忽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昏迷了好几天。就在大家以为他快好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过，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巷子深处，夜色如墨，将他的话音轻轻吞没，只留下无尽的寂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