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余温被晚风慢慢吹散，钟楼尖顶刺入靛蓝夜空。楼前的草坪亮起了星星灯火，逐渐照亮了整个熙熙攘攘的场地。
安闲的鞋跟叩在石板路上，叶阳迢的裙摆扫过在初夏之时茁壮成长的草叶，窸窣声如细雪飘落。绿色的枝条盖着走廊的顶部。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步距离。
一步。
安闲找了两个机会，装作不在意似的偷偷回头。他的余光掠过叶阳迢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纤细，袖口露出一截霜雪般的手腕。
风铃草在夜风中摇曳，将细碎的白色小花瓣洒在少女肩头与发上，然后又被微风吹下。
“怎么了？”
“嗯……没什么。”
他忽然想起相遇那天，紫发少女拎着皮箱，与他一起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与他相隔三步。无论安闲发起什么样的话题，她都仿佛没什么可聊的一样，宛若一尊被冰封的琉璃像。后来的空气里飘着魔炮的魔力波纹，安闲对着坑坑洼洼的墙壁与地面瞠目结舌，她的目光却依旧没什么波澜。
三步到一步，中间横亘着天际闪烁的雷电、捕兽夹的寒光、星图下的讲述、医务室酸酸甜甜的水果、旧社团楼的朽木，以及此刻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薰衣草的微香以及……嗯，美食的香气。
安闲的喉结动了动。
“那个……”
他有些忐忑。
叶阳迢的声音，仿佛是早有预料。
“果然是有事要说吗？”
“嗯……叶阳同学，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问题抛得突兀，叶阳迢却连睫毛都没颤动。
“聒噪的热心学长。”她顿了顿，“现在也是。”
“是吗？真是太好了，竟然是两个优点。”
“安学长，对聒噪这个词，是有些陌生吗？”
安闲摇了摇头。
“至少对魔法服务部而言，这算是个优点。”
“我还第一次知道安学长是个如此自恋的人。”
叶阳迢原本平和的眼睛微微半眯，语气也略微带上了些辛辣。她觉得自己是该打击打击安闲这句有些厚颜无耻的话，不料，安闲却突然若有所思似的，放慢了脚步。
叶阳迢的鞋尖几乎要贴上他的影子。
“不错。”
安闲转过身。他这次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看向了叶阳迢，凝视着她紫水晶般的双眼。这幅模样，反倒是让叶阳迢的心里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躲避他视线的冲动。
叶阳迢还未对这股冲动产生什么疑惑，就听见安闲说：
“你知道吗？我刚刚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
“怎么了？”
“我们那天也像刚刚那样，我在前、你在后，我送你去你要住下的宿舍。区别是，我们那时，距离三步，而现在，只有一步。”
“唔……”
叶阳迢不明白安闲在说什么。
“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毕竟，我们也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是同一个学院的同学，是同一个社团的同伴，更是同一次做坏事时的同伙。
“可是……我们真的互相了解吗？我们的【距离】真的拉近了很多吗？”
安闲伸出手，食指和拇指在两人中间的位置轻轻一碰。他的嘴角扬着，似乎在笑，但那笑容背后的意思，却和他的手势保持着一致。
“你第一次见到我小小的自恋，我其实也很……嗯，对你偶然间的毒舌有些印象深刻。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们相处中的日常。我们的日常，现在还只是同学、同伴。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还是很遥远。
“所以，我现在小小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你面前曾经试图装出一副成熟可靠的模样，后悔只敢旁敲侧击地听听你的过去、家庭、还有你当学生时的生活。
“我也后悔，在我们才刚刚开始磨合的时候，就不断地出丑、失败。
“不过，我们终究是这样走着。你答应了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吃饭，一起去听演出。
“所以我想……再得寸进尺一点点。”
叶阳迢的眼睛微微睁大。
“叶阳，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不是作为同学或者同伴，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么去做而已。”
远处传来些许人群的骚动。来参加这场演出的观众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人头攒动，像是被月光拨动成涟漪。叶阳迢的眼神终于无法继续保持平静。她长长的睫毛迅速垂下，配合着刘海遮掩住视线，手臂微微收拢，仿佛想把黑色的法袍再裹紧一些。
“你会反对吗？”
“……如果反对的话，安学长就会不去那样想吗？”
“当然不会。”
叶阳迢的脸颊微微鼓起了一瞬。
“不过……”
安闲的声音稍微下沉了一些。
“我确实……有些担忧。”
“……？”
“或者说，害怕？怕你……不愿意让我靠近。”
人群期待演出的私语和笑声织成细密的网，却兜不住两人之间骤然绷紧的沉默。
叶阳迢的指尖笼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布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用最隐秘的习惯抵御着某种陌生的慌乱。
“我庆幸你成为了魔法服务部的一员……否则，以我一开始的那副模样，也许很难这样走近你。”
他抿起嘴唇，像是吞咽了太多未出口的话语。
叶阳迢的睫毛颤了颤。记忆中的确如此，那时他喋喋不休地介绍学院布局，而她只是盯着他领口歪斜的学系徽章，想着如何礼貌地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邂逅。
“但你现在还在这里。”
“同学们，请安静！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负责组织演出的普通职工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高呼。
“快开始了，走吧，我们去听演出。再不去，可就要站后排了。”
安闲别过脸，向大草坪的方向迈步。两人的距离开始变远，一步、两步、三步。然而，不远处的那盏明灯，却把安闲的其中一片影子向后投射，与叶阳迢的交叠。
叶阳迢迈步上前。
三步、两步。
一步。
并肩。
安闲感受到距离的缩短，摆臂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像一株试探着破土的幼苗。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某个火系法师将冷火射向夜空充当烟花，然后不出所料地被警告。爆裂的光斑中，叶阳迢看清安闲眼底摇曳的光——那是青年的、笨拙而炽热的星火。
握手……？
她还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加速步伐，不经思考地，她下意识伸出手，以握手的姿态触碰他的掌心，随即分离。
安闲的掌纹里还残留着转瞬即逝的凉意。他有些惊讶地回望叶阳迢的眼睛。叶阳迢这才意识到那只伸出的手，似乎并不是自己下意识认为的那个意思。
“我……”
叶阳迢还想说什么，却被人群的再一次欢呼打断。
悬挂的灯火下，披着翠绿斗篷的少年，微笑着登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