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啪——
门闩终于动了,李时珍曾经认为它和铁灰色的厚实铁板是紧紧镶在一起的,不,老王说的词叫什么来着,焊……对,焊接在一起的。他曾经认为他们肯定百年好合,万年厮守,但没想到那道让所有囚徒对外面的世界望穿秋水的牢门,开得是那么轻易,被狱警摆弄得是那么轻巧。
马头把办好的手续递到了这个中年瘦干狼手里,李时珍摸了摸自己比光头好不了多少个的亮瓢,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手续和补办的身份证。
此时的这个一板一眼的衙门酷吏,这个其他囚徒嘴里不仅管理他们生活上的一切还要管理他们的精神思想、不给他们任何自由的政府走狗,也露出了人性的一面。发福的狱警马头摘下了自己神气威武的官帽,双手插着兜咂了咂舌。
“行了……行了,行了,”马头慢慢跺着脚,因炎热的天气扥了扥领子,“哭丧着脸干嘛?爷们和小赵为了送你出去还得穿上这层皮,热得不行呢。”
“是是,感谢政府的关心。”
李时珍生理反应般对着两个狱警连忙说道,现在他已经对自己溜须拍马一般的行为感觉不到羞耻,这也许就是经常说的改造成功吧。
“感谢政府就行了?”
马头不耐烦地模样吓坏了李时珍,虽然他对前路有些迷茫,虽然他认为这个年代的牢狱生活太过轻松,有吃有喝,没有可怕的刑罚和劳役,有免费的书看还能看那个叫电视的幕布机器,甚至有时为了上峰衙门视察都能用叫电脑的盒子上因特奈特,但李时珍也没有半点不想出去的意思。
“没没,还要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人民群众。”
“唉~”李时珍的懂事让马头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说说你,待了这两年多,多老实的人,在外面怎么就非法行医还冒充再世的古人——”
“那个——”
李时珍刚打断马头的说教,就意识到了这是根本无法解释清楚的事实,住了嘴也躲不过马头的严厉瞪视,虽然那双豆大的眼睛显示不出什么威严,但也让李时珍回忆起被强迫剃头,被政府彻夜教育的恐怖:当他明白封建迷信和愚昧落后的大帽子是什么意思后,他知识分子(秀才)的自尊不堪折磨终于放弃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有时候时珍先生都觉得自己是个该唾弃的软骨头。
“我改正我改正。”
“就是,说你非法行医还错了吗?要不是你那么咬定自己是李时珍,一点悔改的态度都没有,判得了你两年半?还有,给你办的身份证,叫李石珍了,别再装神弄鬼好像真那么回事似的,听说你被抓的时候还穿着长衫——”
“那不叫长衫——”
马头的眼睛又瞪了起来
“嗯?重点在那里吗!你说说你,人家那么苦,还把人家得肺炎的孩子说得跟要死了一样,你当时怎么想的!”
“鬼迷心窍,鬼迷心窍,我一定改过自新!”
李时珍这是真心地忏悔,但他保证,他当日对乡野来的务工夫妇说出“肺痨,养不活了”的时候是真的出于善心,那种家庭哪来的钱财调养这种重病,那时候谁知道真的是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西洋医术和特效成药那么发达。不过他也能理解那位愤怒的父亲碗大的拳头,毕竟自己有咒人家孩子命数的嫌疑,但那群带着红箍儿的愚妇着实可恶!
想到这里李时珍真的咬牙切齿,那群老太太是把愤怒的父亲拦住了,可也把衙门的人招来了,这是哪门子千古奇冤?有浑人已经顶替了自己的李时珍之名了不说,“派出所”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也不认他这个太医,说他不仅没有执照还涉嫌诈骗——
“是吗,马头,你说他连《本草纲目》都不知道的半文盲还装什么李时珍?”
说着年轻的赵警官和马头都笑了起来。
“我——我——”
时珍先生有万般无奈都憋在心中,时珍先生委屈,时珍先生蓝瘦香菇。他【再世】的时候周岁只有四十四五,按照大头蔡不屑地给他指出的资料,离《本草纲目》成书还早着呢!至于半文盲,他一个五六百年前的人哪里会写用硬笔、认识简体字,本来还指望着写日常的报告登记一些文书减刑,结果连他进去时候最看不起的室友老王都读书识字,别他的硬笔字好看不少。
两年间的不堪、迷惘、悲痛与振作时珍先生历历在目,正当他想咏酸诗一首,被马头一声呵斥击溃了胸中的勇气。
“嘿!你还走不走!”
“走走走……对了,马头,我听狱友说这身份证打上去的名字还能改,能不能改回李时——”
“要改自己去派出所!”
受不了的马头一脚把李时珍踹了出去,用力关上了铁门。
“别再回来了!”
隔着铁门传来了面冷心热的马头他最后的嘱托,李时珍苦笑着站了起来跨上了仅有的帆布包,望着夏日碧蓝的天空、宁静街道上的稀稀拉拉的行人,听着周围槐树散发的蝉鸣,感受着身上老头衫粗布裤子和炎热的空气,叹了一口气。重获自由后万般情感都酝酿于胸,就要吟诗一首,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个穿着凉鞋短裤面相市侩的光头凑过身来,“兄弟,出来没人来接吧,要车吗。”
李时珍呆滞了一会儿,又斜眼瞄了瞄挺着肚子派头懒散的男人,淡定地问道:“城区,去吗?”
“去啊,去哪?城区起码两百。”
李时珍转过头敏锐地发现男子眼神轻微的躲闪,不屑地用鼻孔哼了一声,从除了没打补丁已经差到极点的长裤里自豪又麻利地掏出一个山寨的智能机,向他晃了晃,“想黑我钱?我有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