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麽啊!混帐!蠢才!猪头!」
「姐姐,说太多髒话可不好哦。」
我手里的公文,与其说是印着文字的纸,不如说是残留血迹的刀。毫无疑问,这是谋杀的凶器。
「不予核销是什麽意思!」
纵使是豪杰也偶有这种情况,请把我这哀嚎当成在训斥妹妹。虽然对办事处的小姐很抱歉,但我的这股怨恨实在难以压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关于公务机车的维修费用,并不会额外给予经费,请贵部门自行赔偿。」
「等一下……等一下!要怎麽做才能核销?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麽都愿意做!」
办事处的小姐皱起眉头,伸出右手关上窗口。
神的右手应当是放出救赎之光才对,但人的右手十之八九是用来散佈绝望。
丢枢也用她的右手,过于大力地拍打我的肩膀。
「哈哈,那也没办法,毕竟要花纳税人的钱嘛。」
闭嘴,没用的白痴老妹,妳以为是谁的馊主意搞坏车子的?信不信我踹妳?
不过,我再怎麽说也是成熟稳重的大人,在这光洁的公家地板上,我不会失态。
所以说……冷静点,嘟泥。
冷静点,制度和秩序是和平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
冷静……冷静……冷静个屁!
「我不想卖掉咖啡研磨机啊!」
「哈哈!不只喔,姐姐,办公椅也卖了吧!」
「不会吧!」
「总之,先回去吧。」
即使是豪杰,也会有精神不振的时刻,这方面并无特别。
而豪杰之所以是豪杰,是因为他们不会永远如此。
金钱与物质固然重要,但也不是必须紧抓不放。
现在要紧抓不放的,另有其他。
好比说,在绞链轰鸣之时,抱紧丢枢的腰。
「丢枢!骑慢一点啊!」
「那可不行,自行车也要豪快地骑才行!」
月之城的街道被扭曲成长条状,出于暴虐心理而水平刷过的水彩,除了呼啸而过的障碍物以外,没有其他赞赏者。
踏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合成材料和金属感情不睦,在连结处开始争吵。
现在的窘境,说不定是报应。
是我当年在母亲腹中,因为翻身而摇烂了这傢伙的脑袋,导致她无法融入社会。
「下坡给我减速啊!猪头!」
「什麽!姐姐也觉得不够快是吗?」
「等一下!妳的手不要离开煞车!不准举高欢呼!看前面!」
「豪快地飞吧!」
新机车的钱,得快点酬到才行。
再不然,把妹妹卖了吧。
躺在人行道的红砖上,我只能这麽想着。
「姐姐,我刚刚是不是骑的比妈妈还豪快?她要是还在,一定会为我骄傲!」
「才不可能……的吧?」
一天到晚只会任性地闯祸,当年我为什麽不用脐带勒死她。
要是真能随心所欲……不,那可不是会被原谅的自私愿望。
豪杰的一生,到处都是无可奈何。
……………………
上次发电厂事件的初始报告书,透过我们耗尽生命般的觉悟加持,总算是在日出前完成了。
根据月之城规定,只剩下魔法专项报告、受害人健康检查表单、怪人资料报告、现场勘查报告、最终报告、结末报告……
还有,向神明祈祷不会被退回来。我觉得咖啡应该要是奢侈品,而不是驱动身体的燃料。
我阖上笔电,靠在椅背上稍稍休息,一想到这张办公椅几天后就要卖出,心情实在高昂不起来。
「今天就先到这里,先休息吧,丢枢。」
「姐姐,下次让涅麻帮忙写怎麽样?」
「哈啊?」
「我发现啊,只要撒娇的话,她什麽都会豪快地帮我做哦。」
「畜生,她还是高中生啊。」
所谓豪杰,可不能做出这种没出息的事。
年轻人读书或充实自己就已经拚尽全力,掺和进大人的无趣世界可还太早了。
「姐姐,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行吧……」
虽然很想立刻把自己丢在床上,偏偏精神不识时务地活跃着。下意识地往挂着灰尘的小窗看去,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安慰,夜色恰好是温和的深紫色。
趁着与夜晚温存的机会,在彻夜未眠的店家敬上一杯吧。
「姐姐,我们去玩熘滑梯吧,就像妈妈还在时那样。」
「哈啊?」
「巷尾的公园有那种波浪状的滑梯,我们去玩吧!」
数分钟后,我站在凌晨一点的公园里,看着丢枢走上塑料阶梯。她坐在大象造型滑梯的顶端,边大笑着,边用屁股擦过光滑的坡道。
「哈哈!真好玩!」
真不想承认,这丢人的幼稚鬼是我的血亲。
我现在应该要坐在微光的吧檯前,啜饮独属豪杰的烈酒才对……为什麽和没用的妹妹一起来小公园呢?
看来豪杰如我,偶尔也有做出错误决策的时候,正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虽然嘴上一直抱怨,但姐姐不也豪快地在玩沙子吗?」
「不是!只是打发时间而已!豪杰怎麽可能做这麽无聊的事!」
我往沙坑踩了两脚,把没能成型的城牆踹倒。
无所谓,反正四周找不到水源。它注定成不了伟业,一点都不可惜。
我往后扫视,希望没有其他人看见。
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正好有个男子。
「都这麽晚了,还有孩子在这里玩啊。」
孩……孩子?
也是,因为灯光昏暗,还有加班导致的意识不清,导致连年龄都无法正确判断。
丢枢那种白痴幼稚鬼姑且不论,我就算无法像常人那样成长,成熟稳重的气质也是无法掩盖的。
「我是幕捨叔叔,姑且不是坏人吧。」
「幕捨先生,可不要把我当成孩童。」
我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而后飒爽地甩动外衣下摆。
「我只是迁就妹妹的任性,我对这种小鬼的游乐场可没有兴趣。」
「嗯,陪妹妹出来玩确实很好,真是个成熟的姐姐呢。」
幕捨刻意半蹲,用毫无必要的姿势和我说话。
果然,在现代社会,有许多人受时代虚浮的脚步影响,变得无法倾听别人说话。
「所以说……我不是……」
「下次不要再这麽晚出来玩了哦,爸妈会担心的。」
「都说了我不是……」
我想把事实钉进这傢伙的耳朵,偏偏丢枢正好熘下滑梯。
她大声吼叫,吞食掉我的解释。
这个猪头……我回去以后,从宰杀的方法开始学吧。
「很棒吧,那个滑梯。我以前还从坡道那里爬上去,现在想起来还真危险。」
幕捨毫无芥蒂地和丢枢攀谈起来,似乎是偶然遇见的两个小孩,在夕阳下毫无顾忌的开始搭话。
我揉了揉眼睛,大概是疲劳导致的错觉。
「还能这样吗?我来豪快地试试看!」
「要小心点呢。」
幕捨把领带往下拉了一点,充满感慨地这麽表示。
如果可以的话,他八成会直接跳上滑梯,重温一下旧梦。
「一直到上中学为止,我都会来这里……连续好几年,我都是游乐场最大的孩子。」
是什麽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睡意突然开始蔓延,再过不久,夜色就要被撕扯成碎片。
明天早就已经到了,明天的明天排山倒海地挤过来。
捉迷藏游戏结束太久,没有人记得快乐躲在哪个衣柜里。
……………………
「咦?嘟泥前辈醒来了吗?」
我刚踏出房门,就碰上涅麻,她握着另一边的门把,还着急地把手机藏进口袋。
我不由得揣测她的想法,却始终没有头绪。
「我只是在睡觉而已,有什麽好看的吗?」
「就是啊……嘟泥前辈毫无防备地露出小肚子,呼呼大睡的样子,肯定……呼……没什麽好看的吧?嘿嘿嘿……」
「我……我睡觉才没有露肚皮!又不是小孩子!」
精确来说,是这次没有。
但我们都知道,日常对话不必这麽仔细,这是常识性礼节。
「姐姐,妳也醒啦?我起来的时候有帮妳盖好肚子哦。」
「少囉唆!」
无法从丢枢那张傻兮兮的笑脸,分辨出她究竟是为了让我出糗,还是单纯地有话直说。
我理平衬衫下摆,坐到办公椅上,享受最后与它相拥的机会。
习惯性地察看电话和手机,确认没有错过怪人通报。
看来月之城在我做着恶梦时,度过了一段平稳的晨间时光,没有比这种现实更好的安神剂。
今天是假日,相对平日来说,人们的负面情绪稍微少一些,怪人出现的可能性相应的减少。
也就是说……要处理报告最好趁现在……
腹部一片空虚,空转着发出鸣叫。
豪杰是明白事情轻重缓急之人,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饿着肚子成不了大事。
这并不是优先屈服食慾的软弱,而是坦然面对自己的缺陷。
「丢枢,给我泡麵。」
「好嘞!」
涅麻像个橄榄球员一样,飞奔着冲撞过来。
「不行!」
难得丢枢听话了一回,照着她姐姐的要求行动。
涅麻抽走她手上的包装,像举着火炬一样高挂空中。
「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吃正餐了吧?」
「以我这样的豪杰来说,不会拘泥在那种小问题上。」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对于飢饿实在忍无可忍,以快捷性而言,那是最佳选择。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的舌头因为熬夜而变得迟钝,那种程度的强烈香气正好能唤醒味觉。
第三个原因,海鲜口味只剩最后一包,我要是不抢先,丢枢这不尊长姐的傢伙会随意吞食。
我只好无奈地走上前,对涅麻做出最后的说教。
「……总之就是这样,涅麻小姐这样的年轻人恐怕是不明白的。」
我朝她高举泡麵的右臂出击,她瞬间把我应得的战利品摆上更高的所在。
「不行就是不行,魔法少女的身体是全人类宝贵的资产。」
「健康问题倒是不用担心,魔法少女的力量会强行维持变身者的生命体徵。」
强行把断裂的骨头掰回去,或把破裂的动脉硬是融在一起,能在紧要关头规避一次死亡,保证最低限度的生存条件。
要是不幸因为吃太多泡麵,导致高血压或心肌梗塞,是不会一下就死亡的。
「也就是说,魔法少女能耐受的垃圾食品总量更多,豪杰的身体!」
所以说!现在!立刻!把最后的海鲜口味泡麵给我!
我乾咳两声,发觉到自己出现了一些失态。
但炙热的情感难以掩盖,千言万语也比不上一句恳切的肺腑之言。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就真的这麽想吃吗?」
涅麻露出複杂的表情,我怀疑她把自己放在母亲的立场上。
「我会带好吃的饭菜来的,嘟泥前辈要听话。」
「十分感谢妳……但总觉得立场上有点不对劲。」
魔法少女没有固定的假日,但有零碎且不稳定的休息时间。
除了键盘敲打出的不定节奏以外,下午相当安静,忙碌直到倦怠着。
……………………
「呼哇!豪快!」
丢枢喊着意义不明的字段,从熘滑梯上滑下。
人在快速移动时,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从而得到快感。
长大成人以后,神经系统变得稳定,多巴胺不再高频次分泌。换言之,用理智换取欢乐。
大人是很难领会那种童稚的快乐的,以我这种豪杰来说,游戏也得注重建设性。
所以我拿出水壶,有了这些水,应该能造出很了不起的城堡。
我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带着警惕回头。
幕捨像前天一样,踏着笨重疲惫的脚步。
他还穿着正装,但袖口的釦子解开,袖管捲成不雅观的样子。
「你来啦?今天又加班?」
「是啊……还被主管提醒要按时打卡呢。」
他伸手顺了顺有点油腻的头发,并端详落在掌心的发丝。
我倒是希望他能早点回家休息,明天可还是工作日。
「虽然还是个孩子,妳真的很早熟啊。」
「我可不是小孩,我是魔法少女。」
「是啊,我以前也想当上月之城市长。」
那种被勾起回忆的幸福表情,我并不讨厌。
但是豪杰不会放弃为事实辩护,我可不想被年纪相差无几的傢伙当成小鬼。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是魔法少女,你只要上网去查就知道了。」
「好好好……」
真想把不听人话的傢伙封进水泥里,直接扔到海湾。
幕捨无视我的杀意,蹲了下来,还擅自帮忙建筑我的沙上城堡。
「你不能盖自己的吗?」
「真小气,就让我帮个忙嘛。」
这傢伙,还真是蹭鼻子上脸。
不过,瞭望塔那里确实需要帮手。
我把水壶递给幕捨,他微笑着接过,轻轻洒在沙堆上,而后毫无顾忌地大肆弄髒自己的手
「要是能一辈子当孩子,那该有多好呢?真不想长大。」
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孩子的身体虽然并不强壮,却很灵活。
若是能受到家庭或社会保护,相对来说不必承担那麽多责任。
但无法成长这件事,绝对不是好事。
丢枢此时正坐在坡道底部,当我移开视线的某个时刻起,她就不再笑了,而是昏昏欲睡地晃着脑袋。
我捏碎了城牆的一脚,水与沙混成的泥,卡在掌纹的缝隙。
这个手掌……本来应该会是怎样的大小?
我本来不想变成这样子,本来应该是如此的,但那个“本来”所代表的意义……早就忘记了。
「童年回忆真的有那麽美好吗?」
我问着幕捨,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点头。
我能理解,但想要否认。
「说不定……回忆只是被美化了而已……说不定回忆是失去也无所谓的东西不是吗?」
「嗯……但是,我除了回忆以外,什麽都没有。」
幕捨靠了过来,用灵巧的手指替我修补城牆。
「现在的我,上班一直弄髒袖口、下班把它洗乾淨。毕竟我所做的,并不是可以出人头地的工作,也不会指望甚麽改变的机会。」
既没有现在可言,也没有将来能期待。
幕捨是个只有过去的男人,回忆是他的全部。
「小时候来这里玩时,还会在路上买冰棒吃。那个牌子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棒,我到现在还是深信不疑。」
幕捨独自砌好了一座辉煌的城堡,小夜班不起眼的服务生,重新作为游乐场的国王復辟。
一切都暂时回到过去,回到他十二岁时,夏季的最后一天。
「我下次冰棒带给妳们两个吃吧,啊!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都说了,我不是小鬼。」
……………………
魔法少女是能让人成为神的契约,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我的秘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虽说是秘密,但也没什麽大不了,就像带进棺材时,胸口的小小花朵。
「丢枢前辈,嘴巴张开。」
涅麻如约带了亲手做的料理,正用餵食幼儿的态度,逗弄着我的白痴妹妹。
丢枢毫无羞耻地张嘴,把汤匙上的饭吞进腹中。
「怎麽样?」
「豪快的好吃!像妈妈的料理!」
魔法少女的契约,可以粗暴地分成两个步骤。
向神献上供品,然后,接受被赐与的力量。
日之矛献上“未来与灵魂”、地之剑献上“现在与基石”、月之矢献上“过去与精神”,具体内容只有付出代价的当事人知道。
一般来说,都是一个人完成契约内容的交易。
但是,我们稍微特殊一点,虽然这种程度的特别微不足道。
「姐姐也吃一点吧!真的有妈妈的味道!」
「我不……喂!别把汤匙塞进我嘴里……」
原本,真正的魔法少女月之矢,只有丢枢一个人才对。
虽然是个白痴,但她是被选上的少女,同时受神祝福和诅咒的,受眷恋之子。
「咳咳……啊……妳想杀了我吗?猪头!」
「怎麽样?姐姐?确实很像妈妈做的菜吧?」
「一点都不像!」
这是谎言,真正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关于妈妈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每次变身都必须履行魔法少女的契约,也就是要用一部分记忆当燃料,连记忆力也会磨损。
长此以往,妈妈的样貌、声音全都被烧的一乾二淨。
我无法思念一个完全没印象的人,抛出记忆的钓竿以后,一隻悲伤都没能钓上来。
「姐姐在发呆?」
「没有,妳倒是不用发就很呆。」
丢枢只要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白痴就可以了,反正她也一辈子不会有长进。
事情到底为什麽变成这样……早就把那份记忆当成供品丢给神明大人,倒也无所谓。
反正我是豪杰,没有过去,也是豪杰。
我朝丢枢的后脑杓呼出一巴掌,然后继续埋首工作。
「快点吃完!把报告写一写!」
「我会豪快地认真工作的,不需要担心!」
……………………
傍晚时分,迅速解决一个怪人。
本来想稍稍休息一下,但是办公椅的买家偏偏要立刻谈价钱。来回拉锯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以拒绝交易收场。
精力被时间研磨成细粉,从毛孔漏出身体。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没有躺到床上,而是又跟着丢枢来到小公园。
等回过神来时,我的手已经在修復沙子组建的宫殿。
事先没有任何约定,但幕捨又一次出现在沙坑。
当他走过光影斑杂的水泥地,即使因为腰背痠痛而驼着背,踏步时也像个国王。
侍者的黑色背心随意地在他肩上晃荡,算得上这个公园的绸缎皇袍。
丢枢挥舞着手臂招呼,甚至踮起脚跳了两下。
作为回应,幕捨给予奖赏,是蓝色塑胶包裹的甜冰块。
「虽然以前常去的杂货店倒了,不过深夜超市还有,要试试看吗?」
「那我就豪快地收下!」
丢枢撕开包装,几乎能说是粗鲁地啃下冰棒的一角。
「啊姆……嗯?」
「怎麽样?」
「奇怪的味道咧……」
「是吗?我倒是觉得很好吃。」
幕捨也给了我一根,出于礼节,我稍稍舔了一口。
是非常纯粹的,没有滋味可言的糖水冰块,然后把外表染成绿色而已。
我把包装纸挪到路灯下翻看,成分表异常简短,只有寥寥数个寂寞的名词。
「果然,是被回忆美化了而已。」
对幕捨来说,这不是零食,而是触发记忆的扳机。
要是拨去那层纱,就能轻易发现,以前如大山一般的滑梯,其实如此矮小。
「是吗?其实我也给工作上的前辈试过了,他也给出了糟糕的评价。」
幕捨背靠在熘滑梯的阶梯旁,他并没有给自己买一枝。
「回忆很美好,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更美好的东西。」
「并不是这样吧,你总不会一个家人朋友都没有吧。」
我反驳着他,踩上难以修復的沙粒城堡,把它的残垣彻底破坏掉。
虽然不能说是幸福美满,但在我们守护的城市里,我有把握能让你平安无事活到厌烦为止。
「你这不是很幸运吗?」
「我也不知道,我或许很幸运,但我就是感觉不到幸福。甚至连变得幸福的方法,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到底是怎麽了呢?」
答案显而易见,他累了。
幕捨伸展双臂,像在拥抱这座小公园一样。
短暂的幻梦里,他是一个自由的人。
「明天还要工作呢,妳们也快点回家吧,别又在晚上跑出来啦。」
他这麽叮嘱我们,即使腿脚虚浮,也像个禁不住起舞的孩子一样,跳着回去出租屋。
「感谢你的冰棒,还有……都说了我不是小鬼……」
我把冰棒含进嘴里,冰凉的痛感刺中我的脑袋。
……………………
「狗杂种!」
我遏止不了怒气,而丢枢还是嘻嘻哈哈。
「哈哈,现场勘查报告被退回来了呢。」
「妳还笑!妳还笑?」
我知道,丢枢其实写得很努力,这傢伙在需要细心的工作上,表现得其实很好。
虽然平时是个没用的猪头,但她的确比我厉害。
「明天再说吧。姐姐,今天可以去玩熘滑梯吗?」
「要去的话,妳还在等什麽?」
今天晚上,小公园出现了一点变化。
警示连杆架在三角锥上,熘滑梯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正在休憩的推土机,和被綑着的整齐砖头堆。
光秃的乾涩土壤显露出来,伫立在边界的号誌像稻草人一样孤独地站着。
「啊呀!熘滑梯被搬走了?」
丢枢蹙眉仅仅一毫秒,立刻便重新恢復笑脸。
「那下次去别的地方玩吧。」
「虽然只是熘滑梯,妳还真是薄情寡义。」
「除了姐姐以外,我可从来不觉得任何人任何事物可惜过。」
丢枢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捏出胜利的手势。
放在眼角,煞有其事地朝我眨眼。
我忍住不揍她,转过头去。
「啧……要是每个人都和妳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幕捨正呆呆地站在路灯下,手里的冰棒融化了一半,滴在柏油上。
他的眼神空洞异常,我发现,他并没有穿正装。
幕捨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他看上去精神相当萎靡,我有种猜测。
「你今天没去上班吗?」
「啊,是啊……」
幕捨像在梦游一般地回话。
「其实是被开除了,月底之前就要走。」
他怔怔地回答,好像刚注意到手里的冰已经消失一半,赶紧放进嘴边。
「嗯……不过没关係,我在发电厂找到了清洁工的工作。待遇真的不错呢。」
「是这样啊……那麽,要好好努力啊。」
原本想在工作上抱怨几句,没想到幕捨这傢伙这麽黑。
我拉着原地转圈的丢枢,提早回去休息。
今天的夜晚并不晴朗,乌云正在聚集。
……………………
幕捨并不是能飞黄腾达的人,在最好的情况下,大概就是孤独终老。
幕捨也并不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在平时的生活里,他并没有什麽娱乐。
他是个只有过去的男人,只能在童年的游乐场里,用本不美好的虚假幻梦,寻找一点点慰藉。
虚无的情绪,诱使他变成怪人。
牠飘在离地三十公分的空中,仙子的尘埃在他的身下散落。
像指挥乐队一样挥动手里的匕首,路灯下的影子随之起舞。
像个永不长大的孩子一样,扑向正被拆除的公园。
「本来还希望你替我建好城门的,幕捨。」
牠扭过脑袋,匕首在空中扭出弧线,往我的腹部刺来。
「够了,那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力量。」
我拍开牠的右拳,把牠的手臂甩到一边,侧腹的弱点暴露出来。我用右腿踢上一击,牠踉跄后退了两步。
「吼嗨!」
丢枢怪叫一声,伺机抱住怪人的腋下,把牠摔飞。
牠摆动手臂,成功稳住身体,停在半空中。
牠愤怒地咆哮,由悲伤驱动。
「让开!我要把那里夺回来!」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拿回家了,小鬼。」
人无法活在过去,只能被推着往前。
这个世界,就是这麽愚蠢又不讲理。
「沉溺于无法挽回的过去之中,丢失掉未来也无所谓吗?幕捨!」
「我啊……早就已经没有未来可言,我早就已经死去了。」
牠站稳脚步,即使语言清晰,理性也已经被吞噬。
靠着怪人的本能,下一击不会让我轻易得手。
「我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八月的最后一天,那是我死去的日子。」
还真是个长不大的小鬼,我拿这种类型的幼稚鬼没辄。
幕捨,做好觉悟吧。
我们会让你得到教训,然后被迫继续痛苦地,继续努力活下去。
「丢枢!要上了!」
「哦!豪快地上吧!」
回忆很美好,幕捨那傢伙好像是这麽说的。
我也不太清楚,毕竟对我来说,所谓的回忆什麽都不是。
除了变身的燃料以外,什麽都不是。
幕捨,可别忘了,你生活在月光照耀的城市里。
你回忆里的王国,我会替你照亮。
「豪快节气月上弦!」
「豪杰时令月下弦。」
我是捨弃过去的豪杰,在月光点亮的地方,珍贵的回忆不会被玷汙。
「魔法少女月之矢,变身。」
……………………
其实,我很害怕。
我害怕着某天早晨醒来,连身边的妹妹都认不出来。
我害怕着遇上过去的熟人,在丢枢面前拆穿我的秘密。
我害怕总有一天,我不再是自己。
“姐姐在想什麽?咕咕哝哝听不清楚。”
“妳少管,专心瞄准。”
丢枢眯起眼睛,击发我的箭矢。
幕捨在夜空中穿梭,灵巧地闪躲光束。
牠迂迴地拉近距离,丢枢抡起月光长弓,架住幕捨的短刀。
“丢枢,给我右脚!”
“知道了!”
我抬起右脚,对着他无暇防禦的右大腿,直接蹬上去。
「噢啦!」
“姐姐叫的跟流氓似的。”
“吵死了。”
丢枢将箭头对准牠的喉头,近距离放出攻击。
怪人的身体直线飞出,丢枢紧跟着追上去。
怪人恢復平衡,在高空盘旋。
丢枢为了避免对方逃离有效射程,暂时停止攻击。
“姐姐,交给妳了。”
我接过主控权,朝怪人喊话。
「怎麽了?怎麽了?刚才的气势呢?过来啊!臭小子!」
“姐姐已经完全进入流氓状态了。”
“少囉唆。”
我将三支箭搭上长弓,拉开弓弦。
怪人还在上空迅速飞舞,我朝整片天空狙击。
三支箭矢分为九支,而后绽放为八十一支,最终填满夜色。
「终末射击!新月追豹!」
“别随便帮我取名字,猪头。”
上万支箭将幕捨击落,仙子的尘埃无法再让他飞行。
我们跳起,将孩子太过高大的身体接住。
“姐姐,虽然没能守住游乐场,但只要还有回忆,那就能豪快地活着吧。”
“大概吧……”
这次变身,我又会忘记什麽呢?
不重要,豪杰不拘小节。
守护别人的理由,这是我唯一需要的回忆。
这座满是刁民的狗屎城市可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想忘记都不可能。
「该死的……又要交新报告……」
……………………
今天是个晴朗的夜晚,只是不再有沙坑和熘滑梯。
我吃着免钱冰棒,原本还觉得抱歉,但一想到是幕捨害我的工作量增加,就突然觉得心安理得。
「总觉得……我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幕捨看着已经彻底成为施工场所的公园,在夜色里眯起眼睛。
「我昨天到底去哪里了来着……一点印象都没有……」
「喝醉了就在家里倒下了吧……大概……」
我这麽回答他,然后用牙齿刮下冰棒表层的冰屑。
冰凉的刺激一路传到压床,其实这个牌子挺不错的。
丢枢没有说话,嘴巴被冰棒塞满,像吸吮奶嘴一样努动嘴巴。还是个让人难堪的、没用的幼稚鬼妹妹。
「妳别用那麽蠢的方式吃好吗?」
「咕咕姆姆……」
「什麽啊?」
她抽出木棍,猛力一咽,几乎是用食道夹碎冰块。
如果这就是她所谓豪快的吃法,真的不如说是豪快的死法。
「我刚才说,这个其实还蛮好吃的。」
幕捨高兴地笑了,比夸赞他本人更开心。
「是吧?」
我正想安静的吃完手里的冰品,突然感觉到什麽。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是魔法少女专线的警报。
「丢枢!走了!有怪人!」
我朝她比划两下,丢枢一刻也没有耽搁,立马起身。
她把机车钥匙丢给我,然后我们立刻跑向刚买来的二手载具。
启动引擎时,我听见一声不妙的噪音,希望它今天晚上不会突然熄火……或直接半路散架。
「等一下,不要乱碰大人的机车吧。」
幕捨似乎是要阻止我们,我懒得掏驾照出来。
我叹了口气,盖上安全帽面罩,丢枢也抱上我的腰。
「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魔法少女。」
「啊……啊?啊!」
我催动油门,在月光照耀的道路上直线加速。
在地球上,人类永远没办法看到月球的全貌,因为月球透过自转,巧妙地把背面藏起来。
月亮的另一半,是会说谎的阴暗面。
「丢枢……」
「怎麽?姐姐?」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对妳隐瞒了些什麽,妳会生气吗?」
「姐姐是个直肠子的笨蛋,才不可能瞒住我什麽吧?」
丢枢又把我抱紧了点,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