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居塾,座落在绿荫拥抱里的木造建筑。
它终年被盛开的花朵复盖,总会有新的花在凋零的旧物上绽放。
命居塾总是充满雨水的细语和蝴蝶的鼾声,不管是哪一样,都没有隐含恐惧的要素。
路边生长的野草,淼小而平凡的存在着。
这所学校教授少女们数学、语文、科学、体育、音乐、科学和政治,但那些只是次要。
爱、希望、献身精神、友谊、忠诚、勇气,这些才是命居塾想要教会优秀少女们的品德,一生受用。
这所意在培育魔法少女的,全世界三城市中最特殊的温暖教育场所,实际上……
「无聊死啦!」
虽然莫名其妙被送到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但我嘟泥才不会当什麽魔法少女。
我可是豪杰,世界第一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豪杰。
我折下一片草,贴在唇间。
熟练地吹动,如自在于天地的豪杰一般。
「噗……噗噗噗!」
一时失手罢了,对豪杰而言,草笛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我不可能无法驾驭。
「噗噗……呸呸叭……」
奇怪?不应该这样才对。
哼,用毅力客服困难,这也是豪杰的心性。
「嘟泥!嘟泥!给我出来!居然敢翘课!」
糟糕,是扎薇修女。
我用野兽的姿态蹲伏于草地,修习掠食者在自然中隐匿气息的方法。
我踏出前脚,安然无恙。
「我看到妳了!嘟泥!」
「呜哇!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啦!」
居然将我凌空抓起,不愧是命居塾中数一数二的教师。
但区区这种程度,还不足以粉碎我对自由的热忱与渴望。
「够了!别闹了!」
扎薇修女铁一般牢固的手爪,禁锢着我的身体。
「嘟泥,妳这样子怎麽能当魔法少女呢?」
「反正我也不想当魔法少女!就让丢枢去就好了吧!」
对啦!反正丢枢成绩比我好、跑得也比我更快、修女们也觉得她更可爱吧!我随便死到哪里去都无所谓吧?
我本来就是双胞胎中多馀的那个!反正妳们都是那麽想的吧!
魔法少女到底有什麽好稀罕的?
我对守护世界什麽的,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
魔法少女?糟糕透顶!我是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乘以一千!绝对乘以无限!不可能成为魔法少女的!
……………………
上课罚站对于我这样的豪杰而言,压根儿构不成苦难。
双腿痠痛到极限以后,感知便会突然间舒缓。
「嘟泥!在反省完以前不准坐下!」
「啧……知道啦!」
扎薇修女长抒一口气,拿出崭新的粉笔,在老旧的黑板上写起字。
在修女背过身去时,丢枢用手掌挡住嘴,轻声向我搭话。
「姐姐……姐姐姐姐,为什麽逃课不带我一起咧?」
虽然感情称不上多好,但我和丢枢没有真正地分开过。
上厕所、吃饭、睡觉,她都莫名其妙地一直黏上来。
其他的修女们一直担心我带坏这个白痴,明明困扰的是我这一边才对,烦死了。
不过,丢枢迟早会继承魔法少女的名号,在那之后,我就能摆脱这个跟屁虫了。
「才不带妳,带着妳会更快被发现啦,正蠢才。」
「姐姐是人渣。」
虽然不知道人渣的具体意思是什麽,但是总之先骂回去。
「妳才是人渣!」
扎薇修女一把抓起教鞭,鞭打着无辜的讲台。
「怎麽还有声音啊!」
丢枢立刻低下头,专心的看起课本。
我只好开始环顾四周,教室里另外两个人都在我右手边,我稍微关注了一下她们。
离我比较近的揪果,她挺直腰板,正经八百的坐着,但空洞的眼神像在发呆。
离我比较远的奴苏,她趁着没人注意的零碎时段,在课本间隙处写写画画。
在这种时候就能清楚感觉到,命居塾这地方,真是无聊透顶。
扎薇修女说着有关政事之类的课,我讨厌所有课程,尤其这一堂。
「揪果,妳能告诉我什麽是地之正义吗?」
揪果迅速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掌贴在大腿,直挺挺的回话。
「正义是为保护多数人生存权益,由全体民众共同裁决的暴力行为准则。」
「答的很好,坐下吧。」
扎薇修女点点头,伸手示意揪果坐下。
揪果好像没察觉到,只是开始道谢。
「感谢您的赞赏,炸尾修女。」
「我是扎薇……」
「非常抱歉,维达修女。」
虽然和我没什麽关係,但揪果这傢伙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让人觉得烦躁。
扎薇修女忍住情绪,等揪果坐下以后,钦点奴苏回答问题。
「奴苏,妳能告诉我什麽是日之信仰吗?」
「信仰是屏除慾念建立的理论体系,透过教育与救赎无差别消灭敌对思想。」
奴苏没有站起身,她能比在场任何人都流畅、端庄的背诵出答案。但好像生怕修女对自己印象太好似的,她就是继续坐着。
扎薇修女没有意见,她继续提问。
「丢枢,妳能告诉我什麽是月之秩序吗?」
「嗯……」
「丢枢?」
「秩序是法理规范订立的标准,不可多也不可少地执行必定失效的拯救。」
这是我唯一答得出的问题,大概,也是丢枢唯一答不出的问题。
「答的好,丢枢。」
扎薇修女没有细看,她的视线基本上集中在教材上。
她翻过书页,开始讲课。
丢枢举起手。
「扎薇修女,不是我回答的。」
丢枢与扎薇修女的声音重合,前者被吞噬。
……………….
经过五年兢兢业业的工作,日之城的魔法少女终于卸下重担。她的遗体被暂放在校舍旁边的灵堂,那里在夏天能听到蝉的叫声。
虽然我不知道,冷藏柜里能不能听见。
下一任日之矛已经确定,由年纪最大的奴苏担任。
我、丢枢、揪果三人挤在小礼堂窗外,看着整个契约仪式。
扎薇修女和另外三个修女抬着棺材,吃力迟缓地搬进小礼堂内。十多名穿着整齐的陌生人,坐在一排排座椅间,投以注视。
雪松木棺材被安置在祭坛上,日之矛白淨整洁的遗体躺在其中,被新鲜的花朵包围着。
那些是当日早晨才完成绽放的花,而后就被採摘,尚未凋零便直接腐烂。
修女们把手指探向遗体的鼻息,一颗漂浮着的金色光点,被本该停止的鼻息吹到修女们手上。
她们把光点倾泻到扎薇修女掌中,下一秒,薇扎修女捧着一块金色的鳞片。
「奴苏,妳愿意与蚀汐神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
「我……」
奴苏语噎,小礼堂中的沉默突然加剧了重量。
「我愿意……」
金色的鳞片飘进奴苏的胸膛。
不知为何,本该只是默默凝望的扎薇修女突然遮住眼睛,好像在掩饰哭泣。
在契约仪式完成以后,奴苏将会在命居塾度过最后一个星期,然后搬去日之城。
自未来被决定好以后,奴苏偶尔会站在灵堂前,像尊凋像一样杵在原地。
察觉到我和丢枢踩过草地的脚步声时,她才会移动关节。
「啊,是妳们啊。」
虽然修女们都觉得,奴苏是个品学兼优的古板傢伙。
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粗心和繁忙,她们没注意到一个细节。
奴苏不会对任何大人微笑,从来不会。
而当大人转过身背对她时,她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死死盯着,像是想用视线烧穿对方的心脏。
「妳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呢,来这里有事吗?」
丢枢无法习惯奴苏的微笑,她躲到我身后去。这个白痴总是这样,乍看是羞涩的样子,实际上是不屑和别人说话的混帐。
真没办法,豪杰总该展现长姐的风范。
「丢枢说她想抓青蛙,想试试看能不能让揪果尖叫。」
丢枢很笃定揪果会躲进棉被里,吓到半夜不敢自己去上厕所。
我赌揪果绝对还是那副痴呆的样子,赌注是明天午餐的香肠。
「那……奴苏,妳一直来这里是想做什麽?」
「我吗?没什麽啦……」
与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同,奴苏的指尖不断搓着发尾,缓解焦虑。
「我只是在想,日之矛的前辈们似乎都没能活过三十岁呢。」
「有这种事吗?过劳死?」
「不至于吧……」
丢枢没兴趣听奴苏说话,她正四处张望,在叶与泥的间隙搜索青蛙。
「豪快地找到了!」
丢枢扑向青蛙,双掌复在地上。
奴苏跟着蹲下身体,好像是想主动结束这个话题。
「抓到了吗?」
丢枢松开手掌,那里面什麽都没有,她什麽都没抓到。
奴苏笑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命居塾的蝉没有再叫过。
……………………
到处乱转了半小时,我终于在水洼旁边抓到一隻毫无防备的小青蛙,还没有我手掌大,土黄色的。
搞得我满手都是泥,还有青蛙皮肤上黏黏的东西。
「来,姐姐,卫生纸。」
「哦,谢谢哦。」
我接过卫生纸,发现奇怪的事。
「丢枢,为什麽妳要在卫生纸袋子上写名字啊?」
「这样的话,大家都会知道姐姐在用我的卫生纸。」
「哈啊?然后呢?」
「然后……大家就觉得我会是好姐姐。再来,就会觉得一定是小时候妈妈把我们两个搞混了,我才应该是姐姐。」
哪有可能?这宝座可不是那麽轻盈的地位。
丢枢扣住青蛙的身体,牠在她手里意外的很安分。
「久而久之,大家就会默认我才是姐姐!然后我就是姐姐了!」
「妳……」
在我出手打她以前,她就一熘烟跑走,坏笑着站在揪果面前。
「快看!揪果!是青蛙!」
丢枢亮出手里的青蛙,牠立刻抓住求生的机会,从她手里跳走。
揪果微微张开嘴,发出像打嗝一样的声音。
「哇,是青蛙,您真是使我恐惧。」
很好,我今天中午能吃两根香肠。
丢枢努起嘴唇,这是她要耍赖的徵兆。
「不公平!姐姐!这样不公平!」
「哈啊?哪里不公平!我可是靠着豪杰的洞见赢得胜利的!」
只会赖皮的幼稚鬼,怎麽可能赢过豪杰呢?
不如说,妹妹本来就应该主动把香肠让给姐姐,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透过比试来给予妳机会,也不过是长姐大人的慈悲心作祟,不知感恩戴德还敢和我顶嘴?
「不公平就是不公平!豪快地再和我比试一场!」
还真是不会记取教训的蠢妹妹,真没办法,得让妳清楚知道豪杰的厉害之处。
「那就来吧!」
「就比明天的地理考试!我这次不会再帮姐姐妳複习了!豪快地一决胜负吧!」
「那好吧!放马过来!谁怕谁!」
……………………
「所以妳就要揪果帮妳作弊,是吗?」
「是……」
扎薇修女挥动教鞭,在离我鼻头只有一公分的地方破开空气。呼呼破风声正挑战着我的迴避本能,而我仍然屹立于此。
扎薇修女扶着额头,似乎是疲惫袭来,暂时眯着眼睛休憩。
「嘟泥……妳就为了一根香肠?」
「明明是丢枢先耍赖的!」
「还顶嘴?」
我迫于压力闭紧嘴,我并非害怕,只不过是适时撤退。
扎薇修女似乎满意了一点,转而把教鞭指向揪果。
「揪果,我对妳很失望。妳不该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孩子,为什麽?」
「对弱者的恻隐之心,使我犯下不可挽回的罪恶。」
揪果砰的一声双膝跪地,立刻开始褪下衣服。
「请茶胃修女对我实施刑罚,感激不尽。」
「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我什麽时候真的打过妳们吗?」
扎薇修女拉住揪果的手,强迫她把衣服穿回去。
她欲言又止,只好放走揪果,并吩咐其他修女看好她,别让她有机会自残。
扎薇修女的怒气不减反增,教鞭挥舞的越来越快。
我大气不敢喘,扎薇修女在教室里来回踱步,举棋不定。
最后,她总算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嘟泥,妳是真的觉得自己当不上魔法少女吗?」
「当然啦……」
从一开始,被神选上的孩子,就只有丢枢一个人而已。
被带来的人应该只有她……但是她却不肯离开我,迫不得已只好把我连带着接来命居塾……原本就是这样的。
「嘟泥,我不是把妳们当成半神教育,而是在教导人的孩子走在应该的正轨上。」
「……」
「如果妳觉得自己当不上魔法少女,那也没关係。」
扎薇修女搭着我的肩膀,我很想挣开,却不知道为什麽使不上力。
「嘟泥,妳认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豪杰,会在考试作弊吗?」
「为什麽不行?豪杰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人!」
「不对。」
哪里不对?
真正的豪杰才不会在这种无聊的地方浪费时间,豪杰应该要尽情驰骋在空旷的大地上,比任何生命都更快活的呼吸空气。
「豪杰就是破坏所有规矩,在无人敢去之地漫游的人!」
「但与此同时,豪杰是视苦难为无物的强者。连糟糕的成绩都面对不了的小鬼,是无法成为豪杰的。」
「我……」
「豪杰可以捨弃一切,可以拯救一切,而妳只是个想吃香肠的坏小孩。」
什……什麽?
区区香肠!我也可以捨弃!
……………………
命居塾建在终年被鲜花复盖的绿地上,夏天的蚊虫团聚成黑色风暴。
不过,豪杰不会在意那种程度的叮咬。
「嘟泥!嘟泥!妳在哪!居然敢翘课!」
扎薇修女气冲冲地朝我走来,我放下手里的草叶,看来这次还是没机会吹奏。
「嘟泥!妳到底在想什麽?妳……」
「奴苏成为日之矛的时候……妳那个时候哭了对吧?」
我抬头看着扎薇修女,她停下脚步,甚至还后退了两步。
她喷出鼻息,换上愤怒的表情,再一次朝我进发。
「妳在说什麽?虽然魔法少女的工作很辛苦,但拯救世界本来就要付出代价!」
她抱住我的肚子,用强壮的手臂把我夹在胁边。
我的最后几对肋骨惨遭压迫,但出奇的并不难受。
「下课之前都给我安分点!」
扎薇修女一把将我栽在座位上,我也没兴致反抗。
因为时间好像正在加速,又有花朵要在早晨完全开放。
在永远无聊的讨人厌教室,离开的时刻遥遥无期。
下课的时候,我和丢枢跑去抓毛毛虫。
一样是为了吓揪果,但没有赌注。
只是想看揪果不同的表情,仅此而已,但她还是没什麽反应。
下一个要离开命居塾的人,就是揪果。
她将会前往地之城,担任正义的魔法少女。
很难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到底是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只是有一天,揪果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毛毛虫应该害怕蝴蝶吗?」
前任的魔法少女地之剑,她被一辆很大的车运来。
当她回到命居塾时,不知为何失去了四肢和大部分的内脏。
她就躺在我们隔壁的房间,细碎绵延的呻吟声从来没停止过。
丢枢因为神经大条,睡得和以前一样沉稳。
我身为豪杰,在丢枢多年鼾声的薰陶下,这种微小噪音根本不值一提。
唯一受影响的,好像是揪果。
原本,她会在每天早上六点自动挣开眼皮,然后立刻从被窝弹跳出来,像发条玩具似的精准怪物。
但自从地之剑戴着大量管线和複杂仪器移居此处,开始在隔壁房间吃力喘气时,揪果开始会赖床。
很多时候,她明明早就清醒,却只是躲在棉被里。
我和丢枢会一起掀开她的棉被,看她缩成一团的奇怪姿势。
「请不要挂怀……我只是……梦见了可怖之物……」
看到她这样,我有点微妙的感觉。
可能是之前用毛毛虫吓她,有点太过火。
「妳怕什麽?毛毛虫?那没什麽好怕的啦!」
「不是,是蝴蝶。」
在幼虫体内,存在着蝴蝶成体的碎片,被称为成虫盘。
在蛹中的时候,幼虫会溶化自己的身体,原本赖以生存的器官会全部转化成营养。
成体的碎片将吸食这些尸水,拼凑出一隻成熟的蝴蝶,而后羽化。
幼稚的自我被分解,成为崭新自我的养料,这就是无法逃避的成长。
所以,毛毛虫应该害怕蝴蝶吗?
我不知道,大概,也不会去找答案。
自那以后,揪果都需要安眠药才能睡着,扎薇修女也不吝啬的给予。我觉得,她越来越像地之剑了。
揪果将来会需要越来越多药物,直到她也在隔壁房间插着管线,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
为了参加地之剑的契约仪式,命居塾有两三个陌生人提前抵达。
扎薇修女叮嘱我们,不要和任何一个宾客说话。
开玩笑,她怎麽管束我?我可是豪杰。
不过,那还是明天黎明之后再考虑吧。
半夜的豪杰,偶尔也必须处理内急问题,无可奈何之事何其多。
「丢枢……丢枢……」
「嗯?怎麽了,姐姐?」
「我要去尿尿,陪我去啦!」
「姐姐还真是个小孩,豪快的自己去尿吧。」
这个混帐妹妹,在这种魑魅魍魉横行的凶险之夜,居然弃唯一的血亲不顾。
当年在妈妈肚子里时,我就应该把妳的胚胎吃掉!
「唔……起来啦!我要尿出来了啦!求妳啦……」
「拿妳没办法咧……妈妈一定是在某个时候把我们搞混了,我才是真正的姐姐吧。」
明明平常是妳黏着我的,这个猪头,不懂知恩图报。
「吵死了!快点快点!」
丢枢牵着我的手,沿着黑暗的走廊一路走下去。
地之剑的房间一直亮着灯,门缝里透出光的方块。
命居塾唯一被准许使用电器的房间,我再一次诅咒这鬼地方。
「呐,姐姐,厕所到了……」
丢枢打了个哈欠,松开了我的手。
「豪快的解决吧,我好累。」
「妳一定要在门口!要是妳敢离开……我……我就杀了妳!」
「好啦好啦……卫生纸,拿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完事,然后拿着卫生纸跑出厕所。
刚洗过的手冷到在发麻,像是有虫子在掌纹间爬行。
来路不明的水滴声点在某处,冷风把水气扑到我的后颈。
有东西在蹭我的后脚跟,我往前跳了一步,它不见了。
它肯定绕到某个地方去了,老鼠……一定是老鼠……
「丢枢……丢枢妳在哪里?」
有不明物品摔倒在地,咚的敲打地面。
我转过头去,地板上有团浓重的黑影,伸展着狰狞的肢体。
「啊……啊……丢枢……丢枢!丢枢!」
「谁啊?这麽晚了还在大呼小叫?」
我朝声源甩出卫生纸,然后绷紧全身肌肉,弹射起跑。
有一隻枯瘦的爪子钳住我的前臂,把我往回拉。
「呜哇啊!放开啊!」
「抱歉,我怕妳跌倒。」
我冷静了一点,那很明显是人的声音。
「我是涅肯,是来观礼的人员。没事的,我不会伤害妳。」
自称涅肯的女性在口袋里翻找着,不知道做了什麽,黑暗的走廊突然光芒大作。
我的眼睛稍微适应了强光,她正拿着一块薄板子,背面的灯放着黄光。
「其实,我应该儘量避免和妳们接触的。不过也没有惩罚措施,我认为这应该构不成什麽问题。」
涅肯移动薄板子,把圆锥形的光转向另一边。
丢枢正四肢大开的趴在地上,不知道她怎麽办到的,用这种姿势睡得异常平稳。
「哦……她是妳姐姐吗?」
没等我回答,涅肯就耸耸肩,弯腰捡起我丢出去的卫生纸。
「总之,感谢妳,我正愁着要怎麽办。」
她转进厕所里,我没空计较卫生纸的事,抓着丢枢的脚踝,赶紧拖着她回去。
在脸在地上摩擦的情况下,丢枢只是打呼更响,依然呼呼大睡。
听到她的鼾声,让我安心不少。
……………………
地之剑在大量吗啡的怀抱里,勉强算是舒适的离开人世。
契约仪式定在年底,小礼堂又一次坐满陌生人。
扎薇修女和另外三个修女抬着棺材,由于里面的人已经尽可能摘去所有义体,只有所剩无几的碎肉需要搬动,修女们比上次轻松不少
雪松木棺材被安置在祭坛上,地之剑的残缺部分被鲜花盖过。即使只有半张脸,我也能看出来,她的身体停滞在比我更小的年龄。
修女们把手指探向遗体的鼻息,那仅剩的左边鼻孔,漂出黑色斑点。
她们把黑点倾泻到扎薇修女掌中,下一秒,薇扎修女捧着一块黑色的鳞片。
「揪果,妳愿意与蚀汐神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
「我愿意,一切皆是为了正义。」
黑色的鳞片飘进揪果的胸膛,扎薇修女在那之后就躲了起来,但我知道她在哭。
契约仪式结束,观礼者开始散场,或是上前与揪果握手。
我把视线从礼堂移开,而丢枢还獃獃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
第一个走出小礼堂的人,正直直朝我们走过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包卫生纸,我很快就认出她是谁。
「还妳,这是妳的吧?」
「哦……哦嗯……」
上面写着丢枢的名字,她有在卫生纸袋写名字这怪癖来着。
涅肯瞟了一眼还把脸贴在玻璃上的丢枢,说出一句话。
「她就是嘟泥吗?妳的姐姐?」
她大概是看到名字,所以有些误会。
「不……我不是……」
「扎薇修女已经找到愿意收养她的家庭,是一对日之城的冒险家夫妻,相信她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我的身体在颤抖,它失去了语言功能。
在这一刻确定以前,我都可以大声宣告,呼喊着让丢枢快点当上魔法少女。
但此时此刻,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扎薇修女掩面哭泣的声音,不知为何一直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张开麻木的嘴唇,我几乎不明白我想问什麽,更不觉得涅肯会愿意回答。
可当我的声带开始震动,一切都水到渠成,像是我潜意识里早已求知若渴。
「地之剑为什麽会……撑这麽久?」
「成为魔法少女的话,契约的力量能勉强维持住契约者的生命体徵。」
涅肯回答,行云流水,完美的像奴苏。
「要是没有妥善处置,结果依然是死亡,但确实要比一般人顽固。」
「我知道,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为什麽要给予这种特权?」
契约仪式给予魔法少女“不论受到什麽致命伤都儘量不死”的能力,是想要做什麽?
听起来像是在确保,奴隶可以继续为己所用。
「以契约为名,就代表是一种交换,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魔法少女短暂的不死和青春永驻,可能只是为了长期支付契约报酬的一种保障。」
每一任日之矛,都活不过三十岁。
每一任地之剑,都没有完整的遗体。
那月之矢呢?丢枢会怎麽样?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丢枢妳很快就会接任月之矢,到时候妳会比任何人都清楚。」
很快?多快?
「为什麽非得牺牲某人,世界才能运转呢?」
「不知道,我会去找历史,要求给予答案。」
涅肯回答,我多麽希望,我现在就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我只是被真相引诱的瘾君子,我的归宿只有一个,就是摄入过量真理导致猝死。」
涅肯转身要离开,我发出一声么喝叫住她,语气连我自己都觉得傻。
「涅肯,妳觉得我和姐姐真的很像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妳们是双胞胎。」
我用馀光扫过身后的丢枢,她正蹲在地上玩蚂蚁。
豪杰,是可以捨弃一切的人。
「这样啊!那没事了!涅肯妳就豪快地离开吧!」
……………………
人类是可悲的生命,如若不献祭其他生命,便无法存活下去。所以,如果不想堕落,人必须奋不顾身的去救人。
自遥远的过去,神从天上堕落。
祂为人类带来火种,四溅的火星却需要被扑灭。
于是,神与人签订下契约,无垢的少女为此奉上祭品。
所谓的魔法少女,就是把魔法和少女拼合在一起。
百分之五十魔法,百分之五十少女;一半神,一半人。
不论是被太阳收割寿命、被地球腐蚀肉体、被月亮烧毁精神,人既已半步登神,便休想再保有完整的人身。
「揪果,妳的安眠药还有剩吧?」
「有的,嘟泥阁下您需要吗?」
「嗯……要!还有,我是丢枢唷!」
我试着发出爽朗到令人烦躁的大笑,并拍打揪果的肩膀。
揪果,妳是对的,我好像也开始害怕蝴蝶了。
揪果走后,月之城的魔法少女就被医疗团队运输到命居塾。
月之矢被送来命居塾时,她的状态很奇怪。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行走。像个精緻的瓷偶一样,瘫坐在轮椅上。
无法追溯过去的回忆,也无法记住崭新的回忆。
甚至是睡眠,她有时都会忘记去做。
虽说有营养针,她忘记进食是什麽行为也没关係,但她大概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
我会面了愿意收养我的夫妻,我全力扮演世界上最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善解人意的小孩。
我希望她们能喜欢我妹妹,虽然她是个整天飘飘然、又蠢又幼稚、不尊重姐姐的白痴,但是她绝对值得世界上所有人的喜欢。
一切有太多破绽,不过,只要我抢先签下契约就好。
生米煮成熟饭,丢枢就能安全。
至于我……我没问题的,我是豪杰。
我把药片扔进水里,它在水中旋转消散,一支杂乱不堪的舞。
把铝箔外壳捏在掌心,内里已经一无所有的东西,也并不都是可以轻易捏烂。
「喂!丢枢!我赌妳不能一口气喝光这杯水!」
「哦!豪快的来吧!赌注是甚麽?」
……………………
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进小礼堂,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跨入这里一步。
只是像尊乖巧的凋像,站在中央走道最前方。
戴上像丢枢那样傻呼呼的笑容,等待着下一步。
修女们扛着棺材,蹒跚走来。
已经丧失所有过去的亡骸躺在其中,棺材里只有一枝花,它被放在死者胸前。那是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有五片花瓣,我忘记了花的名字。
她们越过我,将棺柩停放在祭坛上。
扎薇修女转过头来,那双泪水打转的眼里,瞳孔在见到我的瞬间震颤。
「嘟泥?」
「怎麽啦?扎薇修女?怎麽突然獃住嘞?」
我知道丢枢会怎麽做,她会嘻嘻笑着。
「豪快的结束吧!我还要快点回去才行,要早日教会姐姐这个废物自立哦。」
只有这一句不是谎话,我是无法自立的幼稚鬼。
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勇气让丢枢躺在那具棺材里。
「是错觉吗?我应该不会搞错……才对……」
扎薇修女不会搞混我们俩,不过,骗过她也很简单。
上弦、下弦、新月、满月,那不是全部。
月亮有着无法被看见的那一面,擅长躲藏和隐蔽的,会说谎的暗面。
扎薇修女似乎打消了怀疑,她接过一叶银色的光。
那是银白色的鳞片,毫无一丝黯淡的地方。
「丢枢,妳愿意和蚀汐神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
「哦!豪快的来吧!」
它鑽入了我体内,某物细长的身体绞上我的心脏,某物的獠牙刺入其中。
这样下去,就没问题……
「姐姐?」
宾客们朝后转头,看向入口处。
丢枢揉着眼睛,边伸懒腰边打哈欠。
「我来晚了吗?抱歉呀。」
深邃的沉默,在礼堂里迅速生长。
丢枢迷迷糊糊的摇头晃脑,又充满活力地跳着往我前进。
「姐姐!」
「这是怎麽回事!嘟泥!」
扎薇修女几乎马上掌握情况,她蹲下身体,猛力摇晃我的肩膀。
「嘟泥?妳……为什麽?这不是可以恶作剧的事情!妳明白吗?」
「我明白。」
「妳什麽都不懂!妳不是说了,想要自由自在的去冒险吗?妳不是说妳想成为豪杰吗?」
扎薇修女松开手,濒临死亡一样踉跄后退。
丢枢扯着我的衣服,她好像多少理解了一点状况。
「姐姐?妳为什麽要这麽做?原本要成为魔法少女的人是我啊。」
「因为我嫉妒妳……」
一半是真,一半是神。
「妳的脑袋很聪明,体能也很卓越,我只是附赠品一样的人。」
一半是假,一半是人。
「我是嫉妒妳,才这麽做的……」
「不对,姐姐不是这种人。」
丢枢,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姐姐为什麽要说谎?」
丢枢抓住我的手,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拉着我前进。
「我不需要任何谎言,只要豪快地依靠我就好。」
巨大的斧刃挥下,轨迹从左肩划过右肋。
丢枢的身体跌在地面上,她仍然勾着我的手。
怪人挥舞着手臂上的巨斧,在遍佈火焰的小礼堂里起舞。
长着老虎脑袋的怪人四肢伏地,朝宾客威吓。
像飞鸟一样的怪人在小礼堂上空盘旋,人们奔逃着。
「妳好,月之矢。」
火焰翻腾的黑烟之间,一个人影步履平稳的,逆着奔逃的宾客前行。
戴着像蛇一样的古怪面罩,伸出食指,直直指着我的额头。
「我来救赎妳了,新的半神。」
……………………
要救丢枢……
不对,先救宾客……
不对,我现在该……
扎薇修女扑向挥舞斧头的怪人,用肉身挡在我们前面。
窗户被长着羽翼的怪人砸破,牠们似乎只是想驱逐走观礼者。
丢枢的手还没失去温度,连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挂在我指尖。
「哈……哈……」
我伏在丢枢裂成两半的身体前,试着找到拼合的方式。
被击碎的玻璃渣满地都是,混进鲜红的沼泽里。
「别管她了,她只是人类而已,妳没必要去拯救任何人类,哪怕曾经是家人。」
戴着蛇面具的奇怪傢伙,不知何时开始,便一直从上而下俯视着我。
「半神不需要拯救人类,因为人类这个物种根本不值得被拯救。跟我走,妳就会慢慢明白的。」
我不知道这个神经病到底在说什麽疯话,一点道理都没有。
即使成为魔法少女,我也有着人类的部分,半神只是役使神力的人类。
而人类拯救人类,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要救活丢枢……也要救活这里的所有人……」
我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捅向我的心脏。
真实世界在我面前消解,我抓紧坠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丝意识,抱着丢枢不断流失的灵魂。
「什麽?妳为什麽?」
我从没有向神祈祷过什麽,但我想祈愿,魔法少女的力量真的能延缓死亡。
我的手脚开始在地上推攮着什麽,完全无法控制,一会儿蜷曲一会儿拍打,我拚命镇压它们的反抗。
「丢枢……」
我拔开胸上玻璃刺,破碎的心脏爆发出血流,其中也带着白银色的光点。
银鳞的残留,透过血液的河流,走进丢枢的躯体。
我需要妳陪我上厕所,我才敢面对黑暗的走廊。
我需要妳教我複习一整晚,我才能达到及格线。
我需要妳在我罚站时和我说话,我才不会无聊。
想代替妳成为命运的祭品,可能只是自私的胡闹,就算终将分离,我也没办法让妳走上那条路。
我需要妳变得更幸福,完整的活着,然后完整的死去。
早晨刚盛开的花被折下,那是我最讨厌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如路边最不起眼的野草一样,一同淼小又平凡的活着。
「魔法少女月之矢……变身……」
……………………
「第一次变身就能击退怪人,确实是有实用价值。」
「那只是因为敌方在日之矛赶到以前就撤退,并不是因为实力超群。」
「不管怎样,不能再延长月之城的空窗期,地之剑的支援是有极限的。」
「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两人同时变身的先例……」
「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契约已经彻底稳固在她们体内。除了死后从鼻孔排出以外,无法再取。」
了不起的人们,自事情结束以后,便不断在命居塾里争论不休。并不害怕被我们偷听到,终日激烈的争吵。
但那不重要,豪杰不会在意琐事,只要接受最终结果,咬牙撑过去就好。
重要的是,丢枢还活着。
就在我隔壁,她的呼吸平稳,几乎能称得上鼾声。
要事并无大碍,但还有一件事情,我很在意。
我把连着导尿管的袋子挂在点滴架上,就这样推着,用让人气馁的慢速走出病房。
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嘟泥?妳怎麽下床了!」
「我……」
因为这种程度对豪杰而言,不痛不痒。
我被抱住了,一个不会伤到我,轻柔谨慎,充满痛苦的拥抱。
「嘟泥……嘟泥!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妳们!」
她开始哭泣。
「我们这些没用的大人……只能让一个又一个孩子痛苦地死去……」
「不用哭……」
豪杰无所畏惧,更不会害怕成为蝴蝶。
我不会为谎言后悔,我会一直自私自利的幼稚下去,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豪杰。
但是……我有个问题……
「妳……是谁?」
「嘟泥……」
有着短短的捲发,四十多岁年纪,看上去比其他修女都高大强壮。经常在床边抹着眼泪,哀叹着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