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多年生落葉喬木。
其葉片提取物,含有對人體有益的成分,能有效保護神經系統對抗老化,對於記憶和思考能力有所助益。
我已經在櫃檯前,呼喚一段時間了。
「我想問一下,你們店門口的廣告上確實有這個牌子的銀杏吧。」
前臺的年輕男孩總算擡頭看了我一眼,摘下耳機。
「嗯……所以呢?」
「所以說,我在貨架上沒有看到,希望你能幫我看一下。」
「妳沒找到那就是沒有吧。」
我深吸一口氣,降下血壓。
身爲豪傑,可不能對辛苦的基層員工爆粗口。
「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只要稍微看一下就好。」
「妳沒找到,那就是沒有啊。」
你……不是……我……
冷靜點,嘟泥。
冷靜點……隨意發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只會摧毀人與人之間的信賴與包容。
所以說,拿出成熟大人的氣魄吧。
「小朋友,妳到底要不要結帳?」
我正想說些什麼,丟樞從我側邊撞來。
「我我我!先幫我結帳!」
我乾咳一聲,用手肘頂回去。
「給我等一下,丟樞,妳買了什麼?」
「是很有趣的棒子哦。」
丟樞興趣盎然地解釋,還伸出兩根手指模擬,絲毫不覺得自己撞開姐姐有任何不對。
「把其中一邊塞進鼻孔,另一邊的滾珠這樣滑動的話……」
「妳這傢伙,不要若無其事地在公衆場合把手指塞進鼻孔!」
「總之,這樣就能把鼻子上的粉刺弄掉哦。像這樣,再這樣。」
「給我把手指從鼻孔拿出來啦!豬頭!」
在短短兩秒內,我規劃好接下來的三步行動。
第一步,掐死丟樞。
第二步,把意義不明的去粉刺工具丟回貨架。
第三步,道歉離開,然後毀屍滅跡。
「不好意思,我剛纔聽到妳們好像在說什麼。」
穿着白色外衣的女子及時出現,召喚回我的理智。
她手裏拿着扁長方體紙盒,大概一個手掌大小。
「您在找的是這個嗎?銀杏粉隨身包?」
「啊……謝謝……」
女子溫和地舒展着面孔,低着身子,簡直像在拜見君王。
用羽毛飄落般的輕盈手腕,把盒子畢恭畢敬交到我手裏。
「不需要謝我,只是我該做的事情罷了。」
白衣女子的眼神發着光,好像爲着什麼而狂熱着。
她踏上店門口的地墊正中,自動門像愣了神一樣,停滯一下,才徐徐讓開道路。
雖然直覺上能感受到古怪,但也許我只是不習慣這種微小的善舉。
雖說我總是調侃月之城刁民遍地,這座城市大多時候還是民風純樸的。
我的人生說不定挺幸運的。
……………………
我的人生真是倒楣透頂。
魔法少女確實要繳公務員保險金,但那種退休金大多時候只是理論上能領到而已。
畢竟放眼歷史,有辦法撐到退休的魔法少女屈指可數。
由於魔法少女基本上都是孤家寡人,給予親屬賠償都不知道該發給誰,最後通常會用來充實市政府財政。
就結果來說,前輩們就是白白被扣了薪水。
不過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幾年後,丟樞應該能領得到我的那一份,希望她別亂花。
「丟樞,妳也應該要學着怎麼節省過日子才行啊!」
我把意義不明擠粉刺工具捏在手心,而後重重甩上辦公桌,由於重量過輕,並沒能發出理想中的震撼撞擊聲。
丟樞發出豪爽到讓人煩躁的大笑,甚至還拍着手。
「哎呀,姐姐,生氣的話更容易冒粉刺哦。」
「不要轉移話題!我在和妳聊重要的事情!」
丟樞聳聳肩,我的話又一次左耳進右耳出。
她搶過跌在桌上的擠粉刺工具,堂而皇之拆開包裝,插入鼻孔裏開始使用。
「妳搞什麼?」
「至少,這比姐姐之前買了後,就完全沒在用的咖啡研磨機好一點吧。」
她說話帶有鼻音,害我差點笑出來,我成功地忍住了。
咖啡研磨機,那不一樣。
豪傑當然需要自己的咖啡研磨機。
該死的,這句話我自己都覺得荒謬。
可惡,這樣看起來,我的確理虧。
豪傑要學會認輸,而後緊咬問題核心不放。
「反正現在研磨機也已經賣掉了不是嗎?以後不準再買多餘的東西,也就是儘可能儲蓄。」
「大家都一昧儲蓄不消費的話,月之城經濟會越來越差的唷。」
「那個是企業家和經濟部門該關心的事,妳管這個做什麼?」
「魔法少女的職責是守護民衆的生活,消費市場也是其中之一哦。」
這個豬頭爲只有在鬥嘴的時候,會突然長出莫名龐大的社會責任心。
當年在母親腹中,我就應該伺機把妳的臍帶刨下來。
「不管再怎麼說,妳也應該要學着過一個人的生活才行啊。」
「一個人的生活?」
丟樞放下意義不明擠粉刺工具,眼瞳逆時針轉了一圈。
「姐姐才應該學着自立,半夜上廁所要先拜託我把所有燈都打開,幼稚園霸王龍。」
「喂!我們不是說好,吵架的時候不會提這件事的嗎?」
「誰管妳,我要豪快的離家出走。沒有我,看姐姐要怎麼辦。」
丟樞隨手抓了一件外套,飛快的闖出門。
兩秒後,她猛推開大門。
「有怪人的話打我手機,不要讓市民受傷。就這樣,再見。」
木門板纔剛撞上牆,她又把它拉進門框,撞擊聲引得樓下的店家開始叫罵。
真正的肇事者就這麼把意義不明擠粉刺工具仍在地上,瀟灑地人間蒸發。
「渾蛋!報告書還一個字都沒動啊!什麼離家出走?根本就是想翹班!」
我朝辦公桌踹上一腳,雖說我抱着腳趾哀嚎了一小段時間,我的氣憤之情仍然高漲。
無所謂,丟樞愛死哪就死哪去吧。沒有魔法少女這個爛工作,我不可能主動去找她。
……………………
「那個豬頭到底哪去了……一定要找到她才行,別出什麼意外啊……」
坐立難安的半小時後,涅麻終於推門進來。
我幾乎要上前扯着她的外套,幸好我在最後一刻以豪傑的修養剋制住自己。
「涅麻小姐!找到丟樞了嗎?」
「找到了,丟樞前輩就在商業街附近遊蕩,我的腦內魔法少女雷達不會出錯。」
雖然很想討論魔法少女雷達究竟是什麼定位系統,但沒時間管那麼多,必須現在就出發。
耳邊一直沒有人說廢話,安靜到詭異的程度。
「分離焦慮症?」
「少囉唆!」
經過五分鐘接近最高速限的疾馳,甚至大幅縮減二手機車的使用壽命,我們迅速殺進商業街。
埋伏在人羣的遮掩中,而後迅速躲到巷尾。
我輕易地在芝麻包子店舖附近,找到她散漫的蹤跡。
丟樞跳着走路,像隻水母一樣鼓動肢體,連手裏的芝麻包子也在甩動。
哼着古怪的歌,東拼西湊的音符串成可怕的咆哮。
我吐出一口氣,一直沒能舒展的胸腔,進入稍微放鬆的狀態。
涅麻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話。
「嘟泥前輩,既然這麼擔心,還是趕緊和好吧?」
如果涅麻沒有藉機在我耳邊吹氣的話,我可能會稍微聽一下她的意見。
不,就算沒有任何人騷擾我,我也不會先向丟樞低頭。
「涅麻小姐,能把連帽衫借給我嗎?」
「可以是可以,但不會有點太大嗎?」
我把拉鍊提到最上面,把袖子捲上三圈。
下襬垂在大腿邊,總覺得不習慣。
我拉上帽子,至少能不被一眼認出。
「我的外套上沾了嘟泥前輩的味道……」
那句話,裝作沒聽到會比較好。
「涅麻小姐,請妳先在這附近等待。」
我混在人羣之間,一點一點朝丟樞接近。
稍微拉低連帽衫的兜帽,維持着一定的距離。
假日的月之城商業街,人羣照着不成文的規矩,在道路兩邊分爲兩個方向流動。
偶然能從擺動的數十隻手臂間,看見丟樞輕飄飄的散漫身姿。
我還真是過度思考,再怎麼說,丟樞也不會因爲和我分開就出意外。
畢竟已經是成年人,已經……
我們的歲數,是多少來着?
像被錐子紮了一下頭蓋骨,那股刺痛感又像幻覺一樣消失。
我回過頭,想找到疼痛曾經存在的證據。除了褪色的招牌以外,我什麼都沒見到。
陌生感拖着黏重的身軀,在我四周爬行。
我不知道我身處何地,我明明已經走過月之城每個角落。
本該熟悉的街道地圖,突然被戳出一塊空白。
我跟着人潮繼續前進,緊盯着在其中涌動的丟樞。
爲什麼要跟着她來着?
吵架,對,我們吵架了。
我們這次是爲了什麼吵起來的?
和半夜上廁所有關,我記得起來,沒錯。
我朝懸在鐵桿上的路標眺望,那上面湊巧全是我遺忘的字詞。
冷靜點,嘟泥。
冷靜點……妳只要跟好丟樞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冷靜點……這沒什麼,豪傑不會因爲這種程度的事就恐慌。
只不過是突發的記憶缺失,數分鐘後,妳就能再一次恢復正常,沒問題的。
我加快腳步,拉近和丟樞的距離。
有東西在磨蹭我的左手,我趕緊把左手抱進懷裏。
花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那是我剛纔捲上去的袖子,它滑了下來,把我的手掌啃咬進外套裏。
……………………
丟樞旁若無人地蹲在道路旁,雙手捧着芝麻包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我站在離她十公尺遠的地方,用餐館外的立牌菜單當掩體。
看到這個豬頭如此無憂無慮,我開始後悔跑這一趟。
反正已經不太清楚爭吵的源頭,趕緊向她認錯,早點回家寫報告。今天是星期日,趁着怪人事件低頻時期快點完成上傳,纔是理智的計畫。
「真拿妳沒辦法,果然姐姐沒有我就不行吶。」
丟樞停下進食,蹦出這麼一句話。
我趕緊蹲下,用立牌菜單完全擋住自己。
「姐姐,我知道妳一定會跟蹤我,可以出來了哦。」
她其實只是在瞎猜,我以豪傑的洞見肯定。
這不是丟樞第一次用這種技倆,以前吵架時,她就用過卑鄙的招數。
我不會上同樣的當六次,絕對不會。
「還要躲到什麼時候吶?都暴露了,這樣下去不丟臉嗎?」
一位客人從餐館走出,他朝我挑起一邊眉毛。
我雙手合十朝他央求,他很快就當作無事發生,起腳離開。
「姐姐!我看到妳了哦!」
再繼續扯謊吧,我不可能相信妳。
本來還想就這麼先低頭,拜妳所賜,改變主意了。
「姐姐是大笨蛋!膽小鬼又死要面子!」
哼,看看這豬頭下三濫的手段,這也代表她也在慌亂。
「沒跟來?還是學聰明瞭?嗯,怎麼都好吧!」
我稍稍探出頭觀察情況,丟樞滿臉愉快地繼續吃包子。
「反正我不是提心吊膽的那個,姐姐要加油哦。」
這傢伙……如果這是激將法,那我不得不表示敬意。
耐力、智力、意志力,賭上一切對決到底,纔是真正的豪傑。
我會隱藏到最後,直到妳開始懷疑自己爲止。
丟樞歪頭,看向街邊轎車的車底盤。
花色斑雜的狗鑽出身體,嗅着她手裏的包子。
「要吃嗎?只能吃一點哦。」
這個豬頭,不知道亂餵流浪動物不好嗎?
明明上星期才被叫去市政府,和一羣公務員參加長達四小時的流浪動物講座,還要交心得報告。
除了可能導致傳染病散播,要是造成牠對人類太過信任的話,交通事故也會增加。更不用說,加工食品的高糖分高油脂,會對動物身體造成危害。
犬隻聞了兩下包子純白的外衣,嫌棄地別過頭去。
丟樞把包子放回紙袋,伸手**狗的毛髮。
牠沒有抵抗,溫順地趴在地上,也許是高齡帶來的怠惰。
「狗狗,你聽我說。」
丟樞雙臂圈住狗的腹部,像按摩器一樣開始震動,被害犬全身的毛髮開始飄揚跳動。
「我家那個不成材的姐姐,最近越來越暴躁了吶。」
說誰不成材呢?小崽種。
還有,摸完流浪動物要快點去洗手。
「姐姐她,一定是在隱瞞我什麼纔對。不,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隱瞞,只是最近更慌亂、更害怕我發現。」
我蹲回立牌菜單後,只能盯着蔬菜三明治的價錢看。
「擠粉刺什麼的就大吼大叫,對媽媽的話題就很敷衍。昨天是媽媽的忌日,她卻直接去睡覺,只有我在翻舊相冊。」
對不起……丟樞……對不起……
我忘記了,一點都不記得。
我下定決心,走出立牌菜單的陰影。
丟樞並沒有看向我這裏,她正在和轎車車主閒聊。
花色斑雜的狗跳入後座,車主熟絡地和丟樞聊着天。
「丟樞妳沒和嘟泥在一起啊,真罕見。」
「稍微在冷戰,不過很快就會和好了,豪快地坦誠一切。」
那個車主的名字,我想不起來。
我縮回陰影處,繼續等待着某種契機。
……………………
「在我以前的學校,要滿十歲才能進廚房,但是姐姐完全不管……」
丟樞這傢伙,不知怎麼聚集了一羣狐朋狗友,聽她說着以前的事。
「……奴蘇就說:“那好吧,我幫妳保密……那碗不是葵花油,是蜂蜜。”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姐姐早就一股腦倒進鍋子裏去。濃煙嘩嘩嘩的噴,扎薇修女一聞到味道,立刻跑進廚房。」
丟樞繪聲繪影地描述着場景,周圍的人們邊聽邊笑。
「姐姐那天晚上哭着刷鍋子,還說着:“嗚嗚嗚……豪傑才……纔不會拿錯,一定是奴蘇算計我。”奴蘇跑來幫忙的時候,她就一句話不敢說,只是偷偷啜泣而已。」
一個年輕女孩貌似聽得很開心,肩膀倚在牆上,讚賞般地鼓掌。
「妳的姐姐真好玩啊。」
「是吧,姐姐很好玩哦。她是我所知最豪快的人吶。」
被肆無忌憚談論着的主人公,我正藏在變電箱後面。
用盡吃奶力氣,總算剋制衝動,不上前砸爛丟樞的下顎。
偏偏此時此刻,我只能把手指刺進發叢隙,抱頭壓抑羞恥心。
我想辯駁,說丟樞講述的根本不是真實,而我卻沒有證據。
每當丟樞開始談及往昔時,我只能隨意敷衍兩句,用日漸精湛的模棱兩可混淆過去。唯一變得更加強烈的,是無力感。
「聽說有個日之城來的怪傢伙,要在碼頭附近做一件大事,妳要去嗎?」
「哦,我會去,反正現在還不能回家見姐姐。」
我轉過頭,觀察那羣聚集在那裏,興高采烈聊天的人。
看上去外型奔放的人不少,態度卻相當友善。
保險起見,還是去一趟。
當我考慮時,發現人羣邊緣不尋常的存在。
白色外衣的女子正盯着丟樞,她看上去有些眼熟。
巧合嗎?再稍微觀察一下。
白衣女子走過丟樞身邊,我好像看見她伸手做了些什麼,但被人羣遮擋,看不真切。
我正想貼近一點,丟樞又開始對衆人說話。
「啊,剛剛的故事還沒說完呢,姐姐搗亂廚房然後被懲罰的故事。」
丟樞!
怎麼還沒完啊!殺了我吧!
「姐姐累了以後,扎薇修女就把她抱回房間。明天早上再繼續刷。」
救命……救命……救命……
「扎薇修女明天早上一定會心軟,姐姐也一定還在哭哭啼啼。」
閉嘴!快閉嘴!
「所以,晚上所有人都睡着的時候,我一個人到廚房,幫姐姐把那個鍋子豪快地處理乾淨了。」
多管閒事。
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可不會因爲靜默無聲的付出,感謝任何人。
「因爲姐姐沒有我,就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廢柴嘞。」
我拉上連帽衫的兜帽,轉身離開。
我只能相信妳所說的事實,那麼,這個迴應遲到太久。
謝謝妳,丟樞。
……………………
白衣女子的手伸進內襯口袋,那可能是短刀,或殺傷力更強的東西。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
我拉開兜帽,瞪着白衣女子,以及那抹刀光。
「不準靠近丟樞。」
她可能會裝傻。
她可能會直接持刀攻擊我。
她可能會假意求饒,伺機發起襲擊。
出乎我意料,她收起武器,對我單膝下跪。
「我是爲了清除您的累贅,月之矢大人。」
累贅?
月之矢……大人?
「現在就開始裝瘋賣傻的話,有些太早了吧?爲什麼跟蹤我妹妹?」
「小人我是有苦衷的,您因爲慈悲而分給那個人類一半力量,我想讓您取回。」
我不是擅長鑑別謊言與實話之輩,看到那誠惶誠恐的神態,總覺得事態不對勁。
「您可是尊貴的半神,包括我在內的愚蠢人類都及不上您。」
我是人類,魔法少女就算再怎麼特殊,也只是人類的一份子。
在月之城,半神可不是什麼常見的稱呼。
在這座城市,神的影子只能在燈火照射的邊緣逡巡。
「我是個粗人,不曉得妳在說什麼,希望警官能懂吧。」
我掏出手機,同時,刀光從女子的手裏閃過。
我用左腳踏着地面,讓身體朝右橫移,勉強保住手機。
「非常抱歉冒犯月之矢大人,但爲了救贖您的計畫,不能讓您報警。」
「拿着刀對人揮舞的道歉,有可能被接受嗎?」
「這也是迫不得已!請您忍受!」
她反握着短刀,以手肘向外的架式攻擊,目標是我的手機。
我後撤一步,朝她的眼前晃一拳,她的抱架上移了一點。
抓準距離以後,我朝她暴露出的肋間塞進一記拳頭,然後立刻拉遠距離。
白癡才真的和持刀暴徒打架,她要是再過來,我轉頭就跑。
膽小?這就是豪傑的戰鬥方式,我可沒有和普通人當街鬥毆的習慣。
白衣女子的確如她所說,完全沒有傷害我本人的意思,真的只是在阻止我報警,現在也不斷地在道歉。
詭異的傢伙,我倒寧願她痛快地襲擊過來。
「違抗魔法少女是大罪,我願意接受您的所有懲處,但請不要讓警察攪局。」
「是嗎?告訴妳一個壞消息,我早就報過警了。」
警笛聲刺破街道,白衣女子收起小刀,平展雙臂。
一根根羽毛覆蓋過她的身體,她彎起手臂,拍動雪白的翅膀。
「既然如此,我只好先告退了,月之矢大人。」
「搞什麼……」
起飛的餘威掃到面前,我受本能驅使,用手掌遮住面部。
我能睜開雙眼後,地上只剩下一組殘破的零件,是一部被甩碎的手機。我靠近了點,確認了最糟糕的消息,那毀壞的通訊裝置屬於丟樞。
「該死的,這下麻煩大了。」
我擡起頭,順着員警的彈道看去。
一隻蒼白的怪鳥,在天際越來越淼小。
「丟樞!」
丟樞已經走遠,我在附近的街區橫衝直撞,一無所獲。
我這蠢才。
……………………
如果我能放棄維護顏面,先去找丟樞,就不至於淪落到這一步。
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現在,我失去聯繫丟樞的方法,那個豬頭八成連自己手機被偷了都沒發現。
所謂魔法少女,就是從怪人手裏保護市民的安保人員。
失職是不可接受的,僅只一次的意外,就可能連鎖導致民衆的傷亡。
只有我一個也無妨,無法變身也無妨。
即使無法動用特別的力量,我也得肩負魔法少女的職責。
以豪傑之名起誓,在這片月光下,沒有無法被拯救的人。
「涅麻小姐,打這組號碼。不通的話,就用這個信箱或這個帳號。不論如何,一定要聯繫上揪果或日之矛。」
「收到!賭上魔法少女後援會的名聲!」
什麼跟什麼?算了,不管了。
即使揪果收到支援請求,跨越轄區執法也需要地之城的許可和協防。我不指望她能迅速到場,能出動就謝天謝地。
至於日之矛……奴蘇……是叫作奴蘇嗎?就我所知,日之城體系的反應速度不值得期待。
朝着警方一線人員,我把腰彎到極限。
「飛崖警官,拜託你們了!」
「放心吧,雖說情況尚不明朗,但整個月之城都會同心協力。」
「還有一件事,碼頭那裏的防衛,尤其要注重備煤場。」
碼頭附近的備煤場,平時是暫時存放發電廠燃料的倉房。
在遙遠的過去,神從天上墜落,將文明的火種重新賦予人類。圍繞着神的恩典,人類搭建出三座城市,朝着三種不同的可能性發展文明。
發電廠的燃料,來自日之城邊境的大礦坑,那個位置幾乎能說是三座城市的交界點。
雖然實質上由日之城管理,但三座城市都擁有開採權。
「詳情我無法告知,但是……敵人的目標可能是備煤場,請務必注意。」
我不敢擡頭看飛崖警官和其他參與者的面容,因爲我的疏失,讓他們必須冒着生命危險行動。
「對不起,諸位同仁。」
「嘟泥,擡起頭來。」
飛崖警官回答我,身後的人們都已經全副武裝。。
「我們掙扎過活的城市,絕對不會因爲妳就輕而易舉地傾頹。」
「我明白,但是……」
月之城是人與人攜手創建的城市,人類的力量透過合作與訓練,打磨到能與月光爭輝。
但是……那也是有極限的,人能拯救的人,是有極限的。
就像在黑暗的長廊裏摸索前進,最爲純粹的陰影,只能靠月亮驅散。
隨着時間過去,天際出現橘紅色,蒼白的月球更加顯眼。
下弦的月相,即將獨自面對黑夜,我卻沒出息地咬起指甲。
……………………
倒鉤鐵絲網被剜出巨大的缺口,像是被巨鳥的腳爪撕裂。
備煤場外聚集手持防爆盾的特警,以及凌駕於警隊數倍以上的人羣。
我潛在涌動吆喝的人羣間,找上一個落單的男人。
「我想問一下,你們聚在這裏是在做什麼?」
「好像是什麼活動,我也是第一次來,不太清楚。」
我和另外一名女性搭話,她有條有理地發表着什麼。
「我們被騙了,被市政府,被一切機構。關於怪人襲擊事件這種安全議題,白衣女子說她會公佈真相。」
我立刻鑽入人羣的遮掩,跑出數十公尺遠後,我纔想起自己沒有道謝。
所謂祕密,是被知曉也無所謂的祭品。只要不作迴應,就無法帶來動亂的小小犧牲。
所謂機密,是能招來災禍的篩選儀式,洩漏便會動搖社會。但十數年後,人們終究只能再次走上同一條道路。
所謂極祕,是被拋棄的一種思維,沒有人被允許擁有那種立場。
「丟樞!」
我嘶吼着,呼喚着那個豬頭。
嘈雜的人聲頂起天蓋,在那之上,直升機的螺旋槳打出嗡鳴。新聞媒體俯視着地面羣聚的集團,蚊蟲般的無人機也在舞動着。
跑過正在採訪民衆的記者,我想像着某人要求媒體撤離的樣子,然後強迫自己撕碎那種幻想。
「丟樞!」
即使肌肉和骨骼照我的指令行動,但其中的芯像被抽走一般。越是奔跑與吶喊,無力感越是上漲水位。
只是揮舞着神力的凡人,不是以靈魂做賭注,嬉戲着的月神。獨自一個人的夜晚,太過晦暗。
我所能記得的最遙遠記憶,早就傾訴我的不足。丟樞纔是原定的魔法少女,我若是不被她牽着,連半夜的廁所都找不到。
烏雲密佈,連一點光線都不透出。
「丟樞!」
不對……
不對!不對!我是豪傑!我要成爲最了不起的豪傑!
備煤場倉房的屋頂,猛然放出強光。
蒼白的怪鳥在上空盤旋,扭曲的龐大影子映照在雲層上。
警方用擴音器朝怪人喊話與警告,然而牠視若無睹。
「在這顆星球,大滅絕將會更迭優勢物種。盛極必衰,這是自然規律。」
尖銳強勁的宣告,掃平其餘的喧譁。
「至今爲止,地球經歷了六次大滅絕,身爲食物鏈頂層的人類理應跌落王座。」
或是錯亂急促、或是屏息而待,怪人睥睨着所有呼吸着的參與者。
「這本該是一次清洗,把那些腦滿腸肥的惡棍清除。只有純粹天真的新人類,因爲抱持團結精神而重建文明火種。」
除了少數舉手歡呼的羣體,大多數聆聽者都困惑不解。
開始有羣衆撞擊防爆盾,混亂正在感染擴散。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汙濁的個體透過卑劣的舉止,進一步產下惡性腫瘤,寄生在神的慈悲上。無所謂……我不指望你們能明白。」
我手臂上的毛髮豎了起來,有一部分隱密將破殼而出。
「你們只要順從本能就好,想犯什麼罪都可以。不需要工作、學習、努力、堅持、順從,只要擁有怪人的力量……」
怪人振翅起飛,在人羣上空滑翔,腳爪上掛着體積驚人的布袋,正傾瀉着黑色的物質。
「成爲怪人的方法就是靠近發電裝置!然後積累大量的負面情緒!就可以用這份力量爲所欲爲!但還有更好的方式!」
比鄰站立的人體與人體,開始扭曲成慾望的形狀。
怪人星星點點出現在人潮中,潛伏在城市中的疾病,開始顯露症狀。
「吃下去!把這個發電燃料吞進身體裏!就能成爲和我一樣的神官!這個東西可不是他們所宣稱的煤炭啊!」
從今以後,暴徒能靠這樣的知識,隨時動用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
我抑制住戰慄,想再次呼喚丟樞。
但在我開口以前,有人碰了我的肩膀。
「姐姐!」
……………………
我抱着丟樞,想就這麼把她融進我的身體。
「白癡!沒有妳這蠢才的話,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不準再離家出走了!」
趁她還搞不清楚情況,我把她推開。
「趕緊變身啊!等什麼!」
「等一下,姐姐。」
「好啦!對不起!滿意了吧?在有人重傷前趕緊……」
「姐姐,變身的代價是什麼?」
我別過頭去,拉起丟樞,往動亂最爲激烈的地方狂奔。
「傍晚的時候,穿白衣的女士對我說了,姐姐確實有一直在隱瞞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要相信恐怖分子的話嗎?」
我討厭丟樞關心我,鍋子的事情也好、陪我去廁所也好,那都讓我難堪,厭惡至極。
再說了,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我是豪傑。
「現在正有人在受苦,我們只能上了不是嗎?丟樞!」
「但是……如果要犧牲姐姐才能守護月之城的話……」
「丟樞,我沒事的。」
我停下腳步,用最堅毅的演技望向丟樞。
對不起,丟樞。
我是個連自己都欺騙的,悽慘的膽小鬼。
她艱難地點頭,暫時放棄戳破謊言。
「豪快節氣月上弦……」
「豪傑時令月下弦。」
正有人放棄身份與理智,自願成爲怪人,破壞早已爲數不多的幸福。
我必須去拯救他人,作爲人類值得拯救的無力證明。
所以……對不起,丟樞。
月亮的這一面,除了謊言以外,什麼都給不了妳。
「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
「月之矢大人!不要再消耗自己高貴的靈魂,拯救這自甘墮落的下賤物種了!」
我沒空理會怪鳥的呼號,連續擊發箭矢。
別說拉弓,在射出將近一千發後,舉起手臂也變得困難。
「啊……月之矢大人的姿態,居然混入那個累贅!不可原諒!」
忽略牠的鳴叫,我瞄準朝警方陣線穩定進發的怪人集團,牠們好像意圖奪得更多黑色燃料。
“丟樞!準備好!”
“好!終末射擊!真•新月追豹!”
連吐槽這種喊必殺技名稱的餘裕也沒有,在互相踩踏與尖叫的個體間跳躍,在刁鑽的極短時間內瞄準,而後放開弓弦。
月光長弓不安的顫抖着,好一段時間後,我才發覺,是我的視線脫力地在晃動。
數個已經吞下燃料的大膽年輕人,隱沒在其餘逃竄的羣衆裏,我無法辨別。
「哈……哈啊……渾蛋……」
“姐姐,沒事吧?”
“別瞧不起我……少用那種真心關懷的語氣和我說話,像平常那樣挖苦還差不多。”
肺葉像在燃燒,仍然機械性的朝怪人放箭。
在我僅存的記憶裏,沒有這種長時間高強度作戰的經驗。
那又如何?就當作懲罰硬撐過去,豪傑根本不會因此倒下。
“姐姐……”
“丟樞,給我箭。”
撐下去,嘟泥,妳可是豪傑。
不要撒嬌,妳必須成爲照亮這座城市的月光。
「唔……」
回過神來時,我躺在滿是砂石的混凝土地面,獃獃地盯着天空,劇烈的心跳聲震撼我的耳膜。
我在哪裏?我爲什麼會躺在這種地方?
對了,我剛剛在狙擊大量的怪人,然後因爲過度疲勞而無法維持變身。
「呼……呼……姐姐,可以了,先……咳咳……休息吧。」
可惡,那也是丟樞的身體,也讓她到達極限了嗎?
「天旋不改正義制無義,地轉無關公理裁不公。」
增援只有一人,她一瘸一拐艱難前進。
「直至惡徒皆殺盡殺滅……魔法少女地之劍,變身。」
紅、綠、藍、紫,幕布一般的劍光,不知是她將穹頂斬成兩半,還是它們本就不會永遠遮掩天空。
星辰的光又一次落在地面,極光長劍斬落怪鳥的一邊翅膀。
「能被地之劍大人砍中!至福!」
始作俑者歡呼着,朝森林某處墜落,不見蹤影。
揪果緩緩朝這裏靠近,我閉起眼睛稍作休息。
「難以表述我的歉意,未能及時支援您們。」
我沒辦法回覆,意識像癱倒的水壺。
……………………
寫着報告書,一旁開着線上詞典的網頁。
不只是閱讀能力減退,連重新記住字詞都越來越困難。
最後一次手動存檔時,不知不覺間已經滿頭大汗。
前幾任的月之矢都是委託他人撰寫,久而久之,這種流言也讓審批單位對魔法少女印象不佳。
本以爲我不至於變成那樣,看來還是太樂觀。
「姐姐,報告書裏錯字的數量,居然比對的部分還多呢。」
丟樞把意義不明擠粉刺用具插在鼻孔裏,靠過來嘲諷我。
「只是狀態不好而已……妳的那部分完成了嗎?」
「早就豪快地寫完了,也不是每個人都像姐姐一樣慢郎中嘛。」
丟樞從我手裏搶過筆電,自說自話,毫不留情。
「姐姐趕緊去睡覺,淨給我添亂。」
「哈啊?妳這樣沒問題嗎?」
「沒關係哦,反正姐姐本來就很廢物,對廢物抱有期待本來就不合理。」
這傢伙……
「姐姐本來就沒有逞強的必要,豪快的依靠我就好。」
丟樞喃喃念着,我能清楚聽見。
「姐姐確實是個……了不起的騙人鬼,瞞的真久。」
我不再說話,我不會討論這個話題。
我隱瞞這件事,僅僅只是出於自我滿足,並沒有在那以上的高貴情操。
即使曾經有過,也已經是被打火機燻破的照片,火如蛇信般舔舐過。
無法再說謊,我恐怕只能逃避。
對不起,丟樞。
……………………
「佔用了你們的頻道還真是冒昧了,不該出生的劣等種們。」
戴着蛇鱗面罩的女孩,佔據月之城的所有電視機和電子看板。
用扭曲變形過的聲線,嘶嘶吐着謾罵。
「我是蝕汐神,這個星球上第一個魔法少女。」
有腦子的人都曉得,她不可能是神明。
但她偏偏選擇這麼一個古怪的假身份,八成是徹底精神失常,兩成是在對人們的常識選戰。
「你們從來不是重要的存在,你們爲了錢、權、情所拋擲的的生命,終有一日會散盡價值和意義。何不放棄你本就破爛不堪的人生,用怪人的力量搶劫、豪飲、強姦、殺人。」
她說着狗屁不通的話,語帶嘲諷。
「所謂秩序,不過是上位者支配奴役下位者時,儘可能構思出來的限制器。他們佔有絕大多數社會資源,還假裝一切都是公平競爭。而要撕碎他們道貌岸然醜惡嘴臉,就只能用壓倒性的暴力進行革命與反叛,也就是怪人的力量。」
那副態度像在宣稱,區區人類只要這樣便會被煽動。
「即使努力也無法出人頭地,僅僅只能在最下層被敲骨吸髓的你們應該能明白。善良只是富人的奢侈品,道德乃是你們所有不幸的根源之一。」
變身怪人的方式,已然公諸於衆。
作惡本有的門檻,好像一瞬間消失無蹤。
「月之城的市民,如果你並沒有野心或夢想,也請記住。你們之中已經混入擁有怪人力量,隨時能把你們撕成兩半的危險分子。抵抗的唯一方法,就是搶先一步用更強的力量捏碎惡人,否則你深愛的親友將被人渣剁碎。」
歪理邪說,胡言亂語。
「我就再替你們複習一下,該如何終結沒有希望與意義的人生呢?當你們不再有理由保持軟弱無力,當個乖寶寶只會任人宰割,何不拋棄無謂的良知放手一搏?有能力、有理由、有回報、有必要,爲什麼不去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