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義必催生獠牙,然後它說可以上了

作者:沉思者不穿衣 更新时间:2025/1/31 0:45:06 字数:8227

「现今的文明,只是啃食着禁果的蛀虫,除了蚕食神明躯体的口器以外,什麽都没有。」

这是一位身份被抹去的白衣女子,在审讯室最后说出的一段话。

「知识与技术,人类君临地球的无上王冠,早已经在远古战争中熔为流淌的黄金。这世代的人类,连出生都是错误的劣等种……言尽于此,那位大人要接我离开了。」

数秒之后,一把日光锻造的长矛轰开天花板,在我们面前刺穿白衣女子的胸口。

她陶醉着高举双臂,光与热让她的身体化为灰烬。

日之城在那以后断绝一切对外来往,包括发电燃料的开採与运输。凡是试图接近日之城者,都会被日之矛一视同仁的射杀。

月之城与地之城的后备电源,终究有其极限。

很快,所有冷藏保存的食物都会腐败、需要设备维生的病人会死去、生产民生用品的工厂会停摆。

既然所有隐瞒已经失去意义,地之城归还了涅肯教授生前的笔记。

涅麻翻开母亲的遗物,用慎重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她对着所有在苦难里相拥的人,用不容许自己被绝望击倒的强硬姿态,把母亲的遗言传达给人们知晓。

「在我之后知晓真相的人们,这就是历史。前文明用尽了地球的所有资源,并用战争一度断绝了大部分技术。」

涅麻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恐惧,但事实本身带有深邃的光泽。

「我们藉着魔法少女的庇护,近乎无负担的享用谋杀带来的禁果,一种近乎恐怖的完美能源。我们人类或许能探求除此以外的谋生之道,然而放弃这种能源,意味着要牺牲现存人口的一半以上。」

如果涅麻有所动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在这里呼吸的我们,是毁灭前文明元凶的后代,独佔完美能源、奴役所谓神明,发起战争之人的基因延续。」

这其中可能存在的讯息,并不是所有听众都能立刻了解。

「这便是灭绝人类的正当理由,正有野心勃勃的某人,以躲过灭绝的罪名,向全体人类下达死刑的判决。」

我拉着丢枢,我们一起动身离开。

……………………

死刑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惩罚形式,一旦调查失准,就会沦为纯粹的杀戮。

地之城是三城市中,唯一仍然在施行死刑的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的正义,不可能伤害无罪之人,理想化的绝对正义成为可能。

「将执行死亡的权柄平等分配,把施加暴力的权力给予所有公民。将社会往最尖锐的方向引导,秉弃温柔和迴旋馀地,意图将每一位市民塑造成最为极端的道德洁癖。」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与骸禾辅佐官见面,是在公开刑场的边缘。她背后的志愿群众穿着防护衣,组成肃穆的队伍,清理死刑犯破碎的残骸。

我捂住嘴唇,早餐在食道蠢蠢欲动。这股气味第一次鑽入鼻孔时,还有点轻视的心理。没想到下一秒,呕吐的慾望立刻涌了上来。

「如两位所见,地之正义是一种嗜血的理想主义。在创立者的想法中,人类的正确型态只有嫉恶如仇的和平主义者。在支援期间,只能请妳们习惯这样的风气。」

「我明白,三座城市的治理方式应该儘量保持平行,不互相干涉,开拓人类的三种可能性。」

骸禾带着我们,走过整洁的街道。

「我想给两位看一样东西,请跟我来。」

丢枢朝我招招手,想当着骸禾的面说悄悄话。

我用眼神示意,这并不礼貌,更不是豪杰作客时该有的态度。

丢枢神情严肃,执拗的扯过我的耳朵。

「痛痛……妳搞什麽啊?」

「我们什麽时候可以去买地之城豆沙包子?我早上什麽都没吃,就是为了这个欸。」

「妳看一下场合啊……」

要不是骸禾辅佐官在场,我早已猛力招呼丢枢的后脑杓。

我们穿过质地厚重的拱门,那上面灰暗的漆,在我们背后散发莫名强烈的存在感。

踏进白淨简朴的室内,两侧磨砂过的牆面,嵌满肖像和烫银字体书写的名字。

我无法默念任何姓名,算是一定程度上,阻止我情不自禁地这麽做。

「姐姐、姐姐姐姐……我好饿哦。」

「要是油价也和妳的道德水平一样低就好了。」

骸禾突然停下脚步,我原本以为自己低语太大声,正想道歉。

然而并非如此,骸禾蹲下身体,向我们圈出底下一排的其中一个肖像。

「这是我的父亲,他原本也是一名优秀的辅佐官。」

丢枢识相的闭上嘴,我感到被捏住尾椎般的警醒。

骸禾似乎没察觉到我们的不敬,她站起身来。

「在三年前的午后,他服过药。趁着理智清醒,他用猎枪抵住下巴,子弹嵌入脑袋。我那时正在厨房,妳们知道吗?抽油烟机的声音不能盖过枪响。」

「我很遗憾。」

骸禾只是整理了一下皮带,确认没有弄乱。

她指引我们环顾整片宽广的建筑,这是一座圆底高塔,螺旋上升的阶梯一路攀升,无法判断它究竟有多高。

「像我父亲这样自我了断的精神病人,会被放进英雄殿堂供人纪念,感谢他们捨己为人的伟岸。既要葬送,亦要哀悼。他无法容忍自己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伤人,可能为恶者必须自尽,这是地之城人民推崇的价值观。」

述说着惨剧,却感觉不到任何难过。

我难以从骸禾的平静里,判读出可能存在的不捨。

「如果觉得荒谬,大可以破口大骂或嘲笑,请随意。」

「不……怎麽会呢?」

本该值得悲伤的事情,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牺牲。

纵使得到纪念与推崇,悬而未决的眼泪还是会增加身体的重量。

「我所接待的每一位外地访客,不论行程是否紧急,我都会带他们来见我父亲。作为一种欢迎仪式,让两位对地之城有基本认识。」

骸禾辅佐官朝我们欠身,像是在为耽误我们的时间而道歉。

「欢迎来到地之城,在这里,人类只能是大公无私的高洁生物。」

……………………

我并不怎麽喜欢吃甜的。

以我这样的豪杰来说,那种空有热量而缺乏营养价值的糖,只会造成多馀的脂肪。

所谓豪杰的饮食,也就是极度自律,以锻鍊出无敌的体魄。

除了偶尔为泡麵发放通行证以外,豪杰的餐桌只充斥健气。

「老闆!给我地之城豆沙包子、月之城芝麻包子、日之城芋泥包子各十个!」

丢枢抓上我的肩膀,笑眯眯的摇晃我。

「姐姐,换妳了,妳要吃什麽?」

「我不吃。」

「也是,姐姐最近胖了嘛。」

我对着丢枢的左脚,全力踩下去。

她脚步一挪,完美避开,得意洋洋的用手势表达胜利。

考虑到当着老闆的面,我暂时不会噼开这个小崽种的头。

「来,客人妳的。」

「耶咿!豪快的来啦!」

丢枢接过数量惊人的食物,在路边转起身体,愚蠢的舞姿逗笑了老闆。

她半是强拉着我,把我扯到塑胶椅上,还轻车熟路的和老闆攀谈。

「老闆,你是本地人吗?」

「我半辈子都在三城市之间乱转,也算是三分之一个地之城市民了吧。」

「为什麽?为了学做包子?」

「这只是在赚路费而已,我是在找我的女儿。」

以老闆的年龄来说,他的抬头纹很重,我原本以为只有不常笑的人有这种特徵。

他几乎时刻挂着笑容和丢枢说话,我想,那种认知并不完全正确。

「不过,我已经找到她了。」

老闆滔滔不绝的说,可以感觉到,他急着找人分享他高兴的情绪。

「我很快就会带她离开这里,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只要再一点时间就好。」

丢枢拉了一下我的袖管,附在我耳边说话。

「姐姐,他的鼻子真的很像揪果。」

「是吗……」

我们付了钱以后,迅速离开。

天上闪过闷雷,我们急着去买雨伞。

我调整一下录音器的位置,对我的外套来说,它并不是很轻便。

……………………

天上浓郁的雷雨呼啸着,像在驱赶我们离开。

丢枢一如往常的无视,撑着伞,在雨中踏向积水,甚至把水花溅到我身上。

「我说妳……小心点啊……」

「姐姐,妳以前是会骂我猪头的。」

是……是这样吗?

我已经……变成丢枢不认识的别人了。

还有多久?五年?三年?我会变成什麽样子?

「是也无所谓,姐姐妳本来就只是个豪杰笨蛋而已啦。」

丢枢朝前跳出一大步,像是刻意让雨水泼上脸一样。

她轻巧的在路砖间跳跃,用手指旋转着伞柄,伞缘飞洒着雨滴。

她转过头来,朝我露出傻兮兮的笑。雨水在她的面庞上,像裂痕般流窜着。

「姐姐,我们走吧,豪快的!」

带着朝上天裸露着什麽似的不安全感,我们走进大雨倾泻的露天刑场。

「因与义体连结手术日期冲突,经过民意决策。关于地之剑失职的惩处,得以进行减刑。」

为首的行刑人宣告,同时让开身位,让观刑的医护人员视野开阔。

鞭子开始落在揪果背上,破风声像是上层空气流动的一种共鸣,只是可以吹拂到更多人身上。

她的右手腕应激反应般上跳,再无力的下垂,循环往復。

雨水在她的义体缝隙间流窜,义体和人造器官由公费支付算不上慈善,只是对执法工具进行修补的必要行为。

乾哑沉闷的吐息声,从揪果的口中吐出。

鞭子就好像只让她排出体内的多馀空气,没有造成其他影响。

我不会对其他城市的法律指手划脚,我只会说不喜欢待在这个地方。以我这样的豪杰而言,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受伤,任何人都是。

骸禾辅佐官撑着一把纯黑的伞,黑色是土地的颜色,代表富饶与新生的可能性。雨水从伞缘下落,密集的像一层白纱。

「二十九名议会成员,一夜之间被暗杀。经牙医和兽医鑑定,咽喉有类似猫科动物的齿痕,初步推断是怪人所为。」

随着日之城矿坑原因不明的全面封闭,地之城与月之城的发电厂已经停摆超过一星期。

混乱不断增生,像是刻意朝整个人类群体报復那样,把地之城最畸形的部分摊在我们面前。

「我讨厌这种像替罪羊的作法,像这样扭曲的大义。」

她坦荡荡的直言,毫无顾忌。

「别误会,我仍然会维持它。我只是认为,牺牲某人达成的正义或许不容指谪,但一直维持否定态度也是必要的。」

透过紧握着的拳头,我辨别出许多私情。

……………………

「我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手脚都好小。脸是红色的,又皱成一团。」

老闆垮着脸,着手准备着包子。

「是啊,她特别爱哭……也很会哭,嗓门和她老爹一样大。」

像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老闆突然大喝一声,差点把我吼出耳鸣。

以我这样的豪杰来说,不会和高兴的家长计较这种小事。

「我永远忘不了半夜起床冲到冰箱前,热好母乳前的那动静。」

「哦……」

我能听出来,丢枢没兴趣谈论包子以外的话题,她直勾勾的盯着玻璃后面的白色圆球。

「好了没?好了没好了没?」

「快了快了,别急呀。」

老闆长叹一口气,无视丢枢的冒犯,固执的继续谈论女儿的话题。

「她明明是个爱哭的孩子……为什麽不愿意反抗呢?」

因为有些事情是只有她能做到的,只要这样就构成选择痛苦的理由。

并不是所有苦难都必须忍受,但幸福还没办法凭空长出来。

如果揪果因背负责任而感到痛苦,她也在抗拒着表现出来。

我讨厌被这种无力感所笼罩,这座城市,尽是些无法改变的无奈之举。

「不管怎麽样,我一定会劝她离开这座城市的。」

老闆握紧拳头,替自己打气。

「哪怕要被她讨厌!」

「啊,那还真好吔。」

丢枢眯细眼睛,很没礼貌的朝老闆伸手。

「所以……包子呢?豪快的给我。」

我朝这个猪头的后脑呼出一巴掌,压着她的头,强迫她低头道歉。

「啊,没事啦,是我的不对。」

老闆把包子双手奉上,说实话,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遇过这种好脾气的人了。

其实,就算他把板凳甩到丢枢脸上,我也不会有意见。

「下次再来喔。」

「我们会再来的。」

丢枢摸着下巴思索,对老闆提出意见。

「你要不要试着做特製包子,送给你的女儿嘞?」

我没有留意老闆的回应,我猜测他会接受。

他愿意尝试任何方法,只为了让亲人开心。他是个不吝于热情的人,这是豪杰的判断。

烦人的雨还在下,更烦人的丢枢在雨中蹦蹦跳跳,丝毫不在意袜子吸水后的重量。

我们很快就遇见揪果与骸禾,我依稀记得半小时前,揪果还被医护人员抬着。

在骸禾的帮助下,揪果换上乾燥的衣服,但潮湿的发尾还是贴在脸上。

她不在意,只是拄着拐杖走着,像是什麽都没发生。

骸禾辅佐官替她撑着伞,在雨中开出移动的避雨亭。

「揪果小姐,医生说过,义体连结处要尽可能避免淋雨。」

「胡吃海喝辅佐官,预测行刑日期当天的天气,并不在执法人员的权责范围内。」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妳是故意叫错别人名字的。」

揪果停下脚步,把上半身斜挂在拐杖上。

她挑着流进眼里的水滴,却意外引起左眼的故障,它开始快速来回抽搐。

「只能麻烦您了……」

「下次,我会记得带吹风机。」

在这之后,骸禾默不作声。

她只是把毛巾盖在揪果头上,轻轻擦起来。

揪果的右眼朝我们看过来,搭上四处乱转的左眼,那隻眼睛被衬托出一种荒诞般的鲜豔。

「丢枢阁下,找到直接证据了吗?」

「我是嘟泥,这个才是丢枢……算了,妳也认不清。」

我把录音器交到骸禾手里,我不认为刚才有什麽可用信息。

丢枢拿出包子,被雨水沾湿的部分并不多。

「揪果,要吃包子吗?」

「容我道歉,我已经失去胰脏,需要注意饮食,枉费您一番好意。」

揪果低头致歉,毛巾落在地上,瞬间湿透。

……………………

魔法少女地之剑,对地之城而言,是执法必不可少的关键。

同时,也是必须全民供养的经费黑洞。

现在的揪果,是装满人造器官与机械零件的破纸箱,它们仅仅只是能维持她的行动能力,她几乎只靠契约的庇护活着。

「作为朋友,我希望揪果小姐能离开地之城。再这样下去,揪果小姐撑不过五年。」

骸禾辅佐官交握着手指,将左手放在前,然后松开,再把右手放在前。

「不过,我再怎麽说也是一名执法人员。会造成动乱的事情,我做不到。作为同行,嘟泥小姐是怎麽看的?」

「以我的经验来说……」

以我这样的豪杰来说,失去记忆和记忆力没什麽大不了。

如果这点痛苦都无法忍受,那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会有新生儿诞生。虽然不可能让所有臭小鬼乖巧的不乱叫,但至少,要让他们偶尔可以露出还没长牙齿的牙龈微笑。

我一个人做好了不可能善终的觉悟,痛苦却不只是一个人的事。像踩踏人行道上的水滩,泥水一定会泼溅到旁人的裤脚。

「她的家人,一定正为她的痛苦而煎熬。」

丢枢一直坐在扶手椅上,感叹揪果面积惊人的办公室。

考虑到这里大多数时候也是揪果的临时卧室,所以,我不觉得嫉妒。

不过,那栋位在郊区的独栋别墅,地之剑代代相传的豪华住宅,还是让我有点面容不善。至少,在经济方面地之城并没有亏待她,这当然是好事。

但还是很不甘心!混帐月之城市政府!

「这个世界,毕竟是五彩缤纷的吧。」

……………………

「只需要黑与白,我便能履行职责。」

这是揪果的回答,她与骸禾平静的争论还未休止。

「我既然接受社会的供养,成长为魔法少女,那便该把职责贯彻到底。」

丢枢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注意到。

我悄悄挪动位置,离揪果近一些。

「那种近乎强行赋予的职责,说不定是奴役的一种形式而已。」

「人类採用这般运转方式,才能维持现状……即使是错误,也必须被涂改为正确。」

两人沉默一段时间后,揪果再次发话。

「我不像您,有着可以被敬仰的父亲。」

骸禾辅佐官走出办公室,没有正式告退。

揪果转而朝我们请求,无视刚才的对话留下的滞碍空气。

「丢枢阁下、嘟泥阁下,我有事相求。」

「什麽?」

「我希望能以个人的名义,邀请涅麻小姐朗诵涅肯女士的笔记。」

「在地之城吗?」

「是的……失礼了。」

揪果的左眼开始抽动,她握起右拳,开始打击自己左侧头部。

即使做着这种异常行为,她还是能平稳的说话。

「在她曾经任教的大学内讲述,为连续骚动第一位牺牲者倾诉遗言。以我可能并不准确的短浅见识,我相信能为惶惶民众带来勇气。」

揪果说到一半,她的手机突然开始发出铃声。

「好的,我明白,辛苦您。」

揪果用拐杖支撑起身体,颤颤蘶蘶地从座椅上爬起。

「他从警方的监视下,凭空消失了。」

……………………

完全没有一点声音,有史以来最宁静的暴行。

警方调阅监视器后推算,犯案总时长三分二十秒。

市政府的牆面涂满鲜血,破碎的人体构成路标。

脏器流过街道,血的路砖延伸到小小的摊车。

无声的杀戮狂欢,招引着天雷窜动。

忧伤的老虎甩着尾巴,在巷尾假寐着。

牠匍匐在摊车边,不时打着哈欠,偶尔玩弄腿边的肉块。

地之城市长无神的头颅,相临着几颗爱心型的包子。

当揪果走近时,牠从地上弹起身躯。

「嘎崩菈!我们回家吧!」

揪果握紧拐杖,全身金属关节都在发出噪音。

「已经一个都没有了!这座城市里会强迫妳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我们回家吧!」

老虎兴奋的上前,直立起身体,端起爱心形状的包子。

它们散发着纯白的蒸气,是这条暗褐色街道唯一的亮色。

「再也没有人会鞭打妳了,我们回家吧。」

揪果瞪视着被血迹和碎肉涂满的荒诞世界,还有热气腾腾的手工包子。

她张开嘴唇,然后闭上。

即使她现在蹲下身体、抱住脑袋,就这麽放声尖叫的话,我不会感到奇怪。

「您把人的生命……当成什麽了呢?」

「那,他们又把妳的生命当成什麽了呢?」

怪人走近两步,揪果急促的喘气,踉跄后退。

「利用无父无母的孤儿,强迫妳们牺牲自己的幸福。建立这种体制的,难道不就是邪恶的坏蛋吗?杀掉坏人有什麽不对?」

「他们是某人的父母、是某人的儿女……不论出于何种理由!人是不可以杀人的!」

「我不在乎他们是谁的父亲,我只知道,我是妳的父亲。而我的女儿,现在正在被恶魔奴役。」

怪人端着包子,用无比慈爱的姿态,等待揪果投入他的怀抱。

「我们回家好吗?不要管其他人,只为了自己活下去好吗?嘎崩菈。」

我搭着揪果的左肩,丢枢搭上揪果的右肩。

「揪果,职务迴避。」

我们站在她身前,阻隔真挚到扭曲的爱。

「丢枢……要上了……」

「哦,豪快的上吧。」

一直有极端的事情发生,一直有人的生命被漠然夺走。

「豪快节气月上弦!」

「豪杰时令月下弦。」

曾被轻视的生命,只为了自己的幸福,开始践踏其他生命。

为拯救生命而付出代价的我们,到头来还是有挽回不了的人。

「魔法少女月之矢,变……」

一道剑光拔地而起,从我们中间噼过。

从别人那里夺来的幸福一分为二,怪人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倒下。

「无须职务迴避,我不是嘎崩菈。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仅仅只是正义的化身。」

揪果仰起头,一滴雨水自天穹落下。

它滴在她闪烁红光的左眼旁,顺着脸庞滑下。

雨水越来越密集,暴雨稀释着街道上的血迹。

……………………

对于地之城,我说不上喜欢。

这是不允许灰色存在的邪门地方,只要不是纯白,就会被当成纯黑。

在人类的历史上,似乎还不存在兵不血刃的和平。

除了杀死某人以外,人类没有其他保护弱者的手段,这是缺陷,无法透过任何方式来抹除的缺陷。

创造善恶分明的世界,新生儿便能尽情在母亲怀里放声哭泣。不论犯罪实行人拥有何等苦衷,这座城市会用更凛然的大义完全否定。于是,大众嘶吼着更值得同情的苦衷,将犯人的尊严全数践踏否决。

如果是要保护一万零一名新生儿,可以杀死一万名母亲。天秤理所当然朝多数生命倾斜,没有宽恕。

折磨所有人、威胁所有人、强迫所有人,以对捨己为人绝对的崇拜,达到与之对等的极端和平。

多数人聚集而成的暴力,对某人单方面进行宰杀。目的单纯,就是散播恐惧与痛苦,并在这座城市撕开尽可能巨大的创口。

地之正义,既不正确,也不正常。

「此世之上,不存在死去也无所谓的人,不论是怎样罪大恶极者,他的生命本身都是无价之宝。」

揪果大声宣告,声音在颤抖。

「一条生命,无法与天秤另一端更多生命相提并论。所以,我必须要在这里剥夺您为人的资格。」

不牺牲他人便无法存在,人类只有背负这份沉重的悲哀,才能保有制裁同类的正当性。

在朝罪人挥下屠刀的同时,人们必须在内心为此放声哭泣,这是不可以停止的悲伤。这份刀割般的绞痛必须折磨整个社会,正义才不会从执法者堕落为杀人犯。

地之正义必须在保护所有人的同时,以相同的力度伤害所有人。加入由血液浇灌的和平主义,这座城市无人可以例外。

人类必须高洁的活,而后高洁的死,正义不承认灰色地带。

父女以深入骨髓的剧痛,热烈的相拥。

揪果转动剑刃,俐落的削下罪人的四肢。

「我本该深深爱着您,却不及您的罪行深。」

志愿民众鱼贯入场,使用警方管理的刑具。

雨停歇后,露出彩虹。揪果杀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而天空为此喝采。

剑尖上,父亲的血缓缓流淌。

滴答滴答,在地上蔓延生长。

……………………

骸禾辅佐官打开信纸,唸出内容。

「因为失职,间接导致九十二人丧命,判处魔法少女地之剑死刑。」

揪果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念下去

「考虑到市政府尚未恢復运作,以及未能联络到命居塾等突发状况,无限期推迟执行日期。」

「我明白了。」

「其馀员警降职,并强制进行社会补偿任务。」

「我明白了。」

……………………

涅麻是个适合套装的女孩,赋予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

对着台下的听众,她能落落大方的演说,我为此而欣慰。

「公元纪年,遥远的曆法。在它的二零零九年,古人类发现了辛德韩斯奇虾,牠是来自远古掠食者最后的末裔。也许,牠们也与我们一样,在灭绝的门前徬徨。」

讲堂肃穆无声,数百双眼睛望着她。

充满希冀或迷茫,各式各样属于人们的双眼,清澈或混浊的眨着。

「失去利爪、失去尖牙、失去毛皮,人类处在光是擦破皮肤就会死去的世界,土壤间层层叠叠掩埋着绝望与恐惧。」

涅麻伸展双臂,像一对翅膀。

那双灵巧的手也确实是翅膀,终有一日,能带往人类飞往无限可能性的翅膀。

「但是,人类一直在互相拯救,已逝之人留下知识、现存之人不畏伤痕、未至之人开疆闢土,拔地而起的伟业屹立不摇。」

在第二排的座位,我听得正入神。

我用眼角馀光瞄到丢枢,她正偷偷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颗冷掉的豆沙包子。

我以豪杰的手腕,狠狠重击她的后脑勺,强迫她把脸扭向涅麻。

「未来某日,当满身汗水与髒汙的新霸主,掘开属于辉煌时代的地层。他们会知道,人类曾经来过。」

涅麻容光焕发,我想,她已经成长为最美丽的成人。

曾经受他人拯救,也决心去拯救他人,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存在。

「他们原本断定人类早已灭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撑过三万年的灰暗,并绽放出属于智慧的光彩。」

不安感仍然矗立在楼房间,但它绝非屹立不倒。

「他们会发现,破败年代的我们,正如最后的奇虾一样。我们在跌落王座的重力加速度过程中,不甘地在台阶上留下带血的齿痕,带着人性的执着抗争到最后。」

我不清楚有多少人动容,一个也够了。

「信仰、正义、秩序,人类会为这些抽象概念捨弃遗传因子的传递机会。我们会在黄金时代的最末尾,畸形并自豪的与灭绝抗争到最后。」

虽然本人还没到喝酒的年龄,涅麻仍然举起空气高脚杯。

「致下一个纪元以知识,醉于真相的酒鬼们,生命万岁。」

我回头寻找揪果,她正坐在座席边缘,骸禾陪在她身边。

她平静的看着演讲,然后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靠在骸禾肩膀上。

忧鬱仍然悬在地之城穹顶,不被允许消失。

就这样,正义带来的阵痛铭刻于每一寸地面。它既是路标,也是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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