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涅肯筆記裏,最後的那部分。
我放着涅麻的錄音檔,一個字一個字跟着影印本唸。
「食肉螅蟲的幼體會寄生在魚類的卵中,我們推測,牠與黏體動物的共同祖先會寄生在魚類胚胎中,終生吸食宿主的養分。」
不論再記起多少次,腦海裏的字體都會被浪潮沖刷掉。
我可能,永遠都無法再認清已經遺忘的東西了。
「現今的食肉螅蟲則不同,牠在成年後會脫離宿主,轉而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自由生活。」
看不懂,一個字都看不懂。
這個地方,印的有點模糊。
「終其一生,我都在修復前人類留下的學術文獻。我們曾經記錄下生命最刁鑽古怪的姿態,亦包含我們自己。」
連我自己的聲音,都變得越來越陌生。
即便如此,唯有這些話我不能忘記,某人用鮮血重新去鏽的真實,我想用靈魂記住。
「曾寄生於神明的人類,是有可能自力更生的。即使要以屍山血海堆疊,人類也有找到出路的可能性存在。」
我關掉錄音檔,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姐姐,豪快的準備出發了。」
「知道啦。」
這大概就是我作爲魔法少女月之矢,狼狽透頂的職業生涯末尾。
話說,小時候的我,妳真的在一開始就明白了嗎?妳真的明白沒有善終意味着什麼嗎?
如果是的話,那還真對不起,小豪傑。
我是個膽小鬼,沒有妳設想的那麼強悍。
……………………
給個忠告,如果想在風浪大作的情況下,橫跨寬達四百公里的內海,不要搭乘小型運輸船。
不僅僅是因爲需要額外攜帶備用燃料,也因爲不穩定性。
當然,對我這樣的豪傑來說,這點程度的風浪算不上什麼問題。
「嘔……噁……」
「姐姐還真是會造成內海汙染呢。」
「少囉……嘔嘔……囉……囉嗦……」
我眨眨眼,把視線從左弦船殼移開,望向前方。
比被犁開的浪花更遠處,日之城還被海面上的霧氣包裹,高聳的教堂尖頂尤其顯眼。
比我想像的更快……謝天謝地……很快就可以下船了……
不管怎樣,得感謝骸禾輔佐官,替我們申請到這種便利的交通工具,甚至還親自駕駛。
原本我以爲要載着丟樞,騎機車繞上一大圈,從陸路接近日之城,省這麻煩真是太好了。
一直蹲坐在甲板角落的揪果,突然擡起臉。
「進入敵方射殺範圍,開始戒備。」
「不……日之矛不會攻擊我們。」
我不認爲我們會受到攻擊。
白衣女子說的那些話,雖然狗屁不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日之矛……奴蘇的目標,不包含我們在內。
至今爲止,像是特意在說服我們一樣。用這種薄弱的話術,讓我們放棄魔法少女的工作。
愚蠢至極、頭腦簡單、目光短淺,區區這種程度就要挑戰人們賴以維生的城市,從來沒見過這麼徹底的幼稚鬼。
「不過……奴蘇就是那個自稱蝕汐神的中二白癡嗎?」
「姐姐,這個話題已經過去了咧。」
該死的,關於奴蘇長相的記憶,早就燒的一乾二淨,我怎麼可能認得。不如說,同爲魔法少女,對這種行爲有一種共感羞恥,所以下意識不想接受事實。
拋開行事手法不談,那傢伙,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不管是被牽連,還是被誘導而去實行謀殺。
這種令人髮指的混亂,由豪傑來做個了斷。
糟糕……感覺又來了……
丟樞即時扣住我的臉,轉向船外。
「嘔……」
「姐姐可不要真打起來之前,就這麼死掉了哦。」
在我死之前……會先把妳這不懂體恤姐姐的傢伙親手掐死……
稍停一些後,我總算能直起身子。
越是靠近岸邊,風浪越是平靜。
我眯起眼睛,朝岸邊看去。
在太陽的作用下,有個纖細過分的人影逐漸清晰。
銀白色的頭髮,幾乎和霧氣融爲一體。
丟樞站到我身邊,揪果則拿起柺杖。
「您認爲直接動手是好方略嗎?」
「先觀察情況,還不清楚日之城一般民衆的情況。」
我轉頭,想朝輔佐官喊話。
突然間,我想不起她的名字。
絞盡腦汁一陣子後,我還是沒想起來。
在我扶住額頭時,丟樞用手圈住嘴脣,對後面呼喊。
「骸禾,要在岸邊等我們哦,絕對不要插手。」
「沒問題,妳們的機車呢?」
「再幫我們保管一下啦。」
謝謝妳,丟樞。
我是個……沒用的姐姐,對不起。
……………………
奴蘇正站在我們面前,白色的髮絲飄在腰際。
病態般的消瘦,讓她看起來會被海風吹倒。那種病懨懨的虛弱模樣,要是她下一秒因爲衰弱而死,我並不會太驚訝。
她纖細得不正常的手臂間,抱着一個嬰兒。
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嬰兒的頭頂。
「妳們知道嗎?拍爛嬰兒的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輕輕搖晃襁褓,那個孩子昏昏沉沉的閉上眼。
「只要用力往這裏按,他的頭頂就會陷下去。顱內出血,或傷害腦部無法呼吸,最後死掉。」
揪果想無視人質發起突襲,丟樞抓住她的手腕,搖搖頭。
「這裏不是地之城,並不是每個嬰兒都有成爲烈士的義務。」
我已經受夠了,有人在我面前死去這件事。
把“殺人”當成可以掛在嘴邊說的輕巧詞語,把所有人拚盡全力守護的人生搞得一團亂。
把弱者賴以維生的秩序踩在腳底蹂躪,虧這傢伙還能擺出大義凜然的樣子。
「奴蘇,不管妳要求什麼。我們都會照做,只要妳不對那個孩子動手。」
我一邊說話,一邊給丟樞時間尋找解救人質的進攻路線。
正義會扭曲、秩序會凋零、信仰會崩壞,三座城市的信條都有可能走上邪路。
但人類的三種可能性裏,不包含無意義的、爲殺而殺的瘋狂。
以豪傑之名起誓,挽救能受月光照耀的生命,當然包括眼前的那孩子。
「妳到底想要什麼?」
「什麼什麼?」
奴蘇帶着單純的困惑,對我們如此表示。
她的手掌猛的拍下,然後向我們展示成果。
「殺人有助於環境保護,殺一人就少一份汙染。殺人這種事,三餐後、睡前都做一遍是我的習慣。」
甚至來不及讓憤怒成形,我只能丟臉的僵在原地。
奴蘇把曾是嬰兒的血肉,隨手扔入海里,留給魚類啃食。
「爲什麼?」
丟樞獃獃地發問,她和我一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爲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爲什麼,雖然殺人有益身心健康和環保沒錯。」
奴蘇蹲下來,用內海的水清洗手上的髒汙。
「但究其本身,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實行的。」
當意識清醒時,我發現,我已經將奴蘇撲倒在地。
我對着那藏在微笑後的癲狂,一次又一次擊出拳頭。
「人類的意義,由我來否定……」
「閉嘴!閉嘴!」
我用指節撞上那惱人的下顎,她卻抓住我的手腕,瞪大那雙眼睛,繼續說着什麼。
「人類的價值,由我來剝奪。」
到底是爲什麼?妳到底有什麼毛病?
那個孩子究竟做錯了什麼?
「人類的命運,由我來斷絕。」
她那細瘦的臂彎,爆發出在丟樞之上的力量。
她用匪疑所思的純粹暴力,反過來把我按在地上。
溫柔的笑臉貼近我的鼻頭,撫慰着無理取鬧孩童般的神情,比暈船更令我作嘔。
「這一切都是爲了拯救妳們,我是隻拯救魔法少女的魔法少女。」
……………………
反直覺的現實,把槍枝抵在人質頭上的犯人,與隨機殺人犯相比,比較不令人恐懼。
畢竟我們知曉,他姑且是可以溝通的對象。
我們知道他手裏有武器,而且會使用那一把武器。
「殺生,會帶來純粹的快感。」
奴蘇的雙掌在胸前交疊,祥和的眯起眼。
「看着某人死去,這是歷史悠長的娛樂方式。」
涅肯教授的筆記裏,並不嚴謹的紀錄着。
在這三萬年的絕望,以及三百年的希望期間。
蝕汐神的中樞器官被一分爲三,經前文明人類之手,作爲魔法少女契約,沉睡在我們的心臟裏。
即使如此,宇宙奇蹟的生命仍然存活,並逐漸恢復着體徵。
只是,因爲不斷被人類竊取能量,仍然處在本能的假死狀態。
「而祂終於要醒來了,雖然並非完全體,但已經擁有足夠活動的力量。」
「妳……」
「人的屍體,還真是不錯的營養來源。也算是這個劣等物種對於自身罪孽,微不足道的償還吧。」
我朝奴蘇的頭部揮拳,她用手掌完美的接住,然後甩開。
丟樞按住我的肩膀跳起,在空中翻滾,用膝蓋招呼奴蘇的面部。
奴蘇後仰上身,往左側旋轉,順着丟樞移動的方向推她一把。
丟樞在地上滾動,迅速調轉方向,從背後箝制奴蘇的腋下。
我往下撲,拉住奴蘇沒有防備的右腿,往右側拉動,強迫她跪下。
「失禮了!」
揪果的柺杖正面砸擊奴蘇的肋間,我和丟樞被餘威牽引,摔倒在地。
奴蘇的身體幾乎騰空飛行了一段距離,她滾下碼頭,落進水裏。
我拉了丟樞一把,卻差點被她拉回地面。
掙扎一陣子後,我們才成功站起來。
「揪果,還能動嗎?」
「沒有大礙。」
揪果舉高義體左手,精巧的器械承受不住粗暴對待,手腕翻向奇怪的位置。
「我還能戰鬥。」
敵人還沒被擊敗。
「要重整秩序,首先要掀起混亂……要堅信正義,首先要浸染邪惡……要崇拜信仰,首先要定義褻瀆……」
一隻手抓住沿岸,把細瘦的身體撐出海面。
奴蘇溼透的衣衫沉重的下垂,她單手抹開瀏海,舔着嘴脣。
「與之同理,要救贖魔法少女,首先要讓原本接受拯救的人類滅絕。」
「妳有病就去看醫生好不好!」
胡言亂語,我聽不懂。
嚮往並追逐幸福的人們、每天都工作到瀕死狀態的人們,憑什麼草率又毫無意義的失去性命。
我跨步向前,揪住她滴水的領口。
「妳搞什麼鬼?創造出極端環境讓人們無從選擇,再擺出輕巧的樣子想證明人性本惡,妳根本不明白大家過得有多辛苦。妳不過就是個憤世嫉俗的小鬼罷了!少自以爲是!」
「是的,社會的層層結構壓榨,混亂在秩序之下滋生,這個物種就是熱愛彼此踐踏。」
奴蘇甩開我的抓握,正好迎上丟樞的巴掌。
手掌和臉頰相撞,聲音猛如氣球爆裂。
「彼此協力構建的秩序,人類譜寫人類的神話,妳纔沒有資格破壞咧。」
奴蘇後撤兩步,那張嘴還在繼續說廢話。
「捏造邪惡與正義荒謬的分別,正當化藐視同類,這個物種自我消滅就是活該。」
揪果搖搖頭,堅決否定。
「即使是可能走上絕路的正義,只要人民冀望於人民,我不認爲那無可救藥。那勉強還算是一個,能讓新生兒偶爾歡笑的世界。」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如同完成困難證明題的學者,奴蘇自傲的宣告。
「和平與希望的魔法少女,無條件愛着只有絕望的世界。」
纔不是無條件,我們魔法少女是領月薪的。
「哪裏無條件了?妳報稅的時候總該看過自己收入水平吧!我們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只是盡着自己的職責而已!」
「正是因爲這樣的精神,我纔會愛着妳們。」
奴蘇向我們舉起手,用虎口正對我們。
「妳們這些惹人憐愛的悲劇英雄,必須由我拯救。」
只顧着自說自話,八成也沒想讓我們聽懂。
不能再給她機會傷害任何人,我會把她五花大綁,還所有受害者家屬公道。
「丟樞,要上了。」
「哦!豪快地上吧!」
世上沒有無跡可循的惡,不存在與生俱來的壞人。
某種巨大的壓力迫使奴蘇墮入魔道,讓她變成不可原諒的罪人,並釀成更多災禍……擁有力量卻一無所知的我,難辭其咎。
豪傑所能做的致歉,就是在這裏徹底擊潰她。
「豪快節氣月上弦!」
「豪傑時令月下弦。」
揪果用右手舉起柺杖,它開始浮現鋒利的輪廓。
「天旋不改正義制無義,地轉無關公理裁不公。」
奴蘇撓着左臉,露出尷尬的笑容,像是受不了孩子打鬧一樣,稀鬆平常。
這個渾蛋……剛纔斷送了新生兒的人生旅途……爲什麼有辦法露出無關痛癢的表情?
「彼夜界限乃執掌淨土,此晝正中唯統御神國。」
不計一切代價,燃燒我所有記憶也好。
一定要把褻瀆生命的她,在這裏繩之以法。
「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直至惡徒皆殺盡殺滅……魔法少女地之劍,變身。」
「萬事萬物盡爲虛妄……魔法少女日之矛,變身。」
……………………
奴蘇的長矛掠過我們的耳畔,轟過背後的街道,將某人曾經的家園化爲齎粉。
我將丟樞的箭矢射向天空,一秒過去,漫天箭雨墜落。
“終末射擊!新月追豹!”
我沒有閒暇要求丟樞閉嘴,我緊盯着在暴雨中來回閃躲的奴蘇,拉滿弓。
在數千光箭下墜的縫隙間,我捕捉到她肢體扭曲的最劇烈的時刻,放開弓弦。
羽箭鑽過箭勢裏一瞬即逝的空檔,咬向敵人。
兩輪日光乍現,我被迫遮起眼睛。
適應光線以後,我確認那是奴蘇手裏兩把迴旋的長矛,密不透風的把攻擊全部彈開。
我朝天空跳躍,把月光長弓高舉過頂,俯衝着朝目標揮打。
完全放棄穩定性,孤注一擲在威力。
「噢啦!」
奴蘇交叉兩把長矛防禦,卻還是被重力勢能逼退。
“姐姐,流氓打架也沒有這麼野的。”
“妳挖苦也要看時機吧!豬頭!”
拉開距離以後,我接過丟樞的箭矢,不間斷的正面擊發,每一次都朝奴蘇的正臉射去。
她用矛柄撥開飛行軌道,直直朝我們衝刺。那兩把長矛在揮舞時,像極了兩條白金材質的蛇纏繞在她身上。
我雙手抵住月光長弓,接下奴蘇的挑刺。
代價是雙掌發麻,我們的掌骨幾乎要裂開。
我後撤一步抵消力量,她緊追不捨的糾纏上來。
「失策……」
兩把矛尖扭住兩端反節,把我的手腕關節逆向轉動。
動不了……
奴蘇佔據上風,卻沒有進一步攻擊的打算,只是繼續說着瘋話。
「嘟泥,人類是帶有罪孽的物種,不值得妳賣命。」
「哈啊?剛出生的嬰兒有什麼罪!」
「他出生了就是他的不對,這不就是現行犯嗎?」
「妳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妳難道沒發現自己一直在胡言亂語嗎?」
丟樞接過雙臂控制權,把矛身硬推了整整一公分。
我本來想道謝,她卻對長姐出言不遜。
“姐姐打架的時候廢話真多啊,把力量全集中在舌頭上,所以纔會這麼弱吧。”
“妳沒資格說我!”
一道極光穿過我的身體,刺中奴蘇的上腹部。
她即時側身閃躲,傷口沒能貫穿她的身體,卻成功留下第一道戰鬥的痕跡。
她只是沾了點創口附近的血,送到脣邊舔舐,毫無痛苦的跡象。
「揪果,妳可以不用再戰鬥了,人類就是應該滅絕的僞善物種,一團由私慾控制的惡性腫瘤。」
「您那輕視生命價值的歪理,我聽不懂。」
揪果用僅剩的右臂振動劍刃,震撼生命的龐大光芒握在她手裏。她平舉極光長劍,其斬殺範圍延伸五公里以上,遙相輝映着她所守護的、扭曲又純粹的正義之城。
「每位人民皆有成爲英雄的義務與可能性,不要用走投無路的可憐個體蓋括整體。」
「每個人類都是毫無意義的遺傳因子傀儡,不要用高潔善良的極端個體蓋括整體。」
反駁奴蘇的,是絢爛光譜組成的風暴。
狂亂迅捷的劍舞,構成凌厲的視覺衝擊,斬擊密度高到肉眼無法捕捉。
即使知曉我們不會受傷,在劍刃穿透過我們身軀的數百次裏,我還是無法控制地膽寒。
斬擊風暴平息,揪果跪在地上,微微皺着眉頭。
不是因爲超負荷而報廢的雙腿,而是消失無蹤的敵影。
丟樞拿走左眼的使用權,往我眺望的另一個方向尋找。
一陣熱風襲來,我擡頭往天上看,同時舉弓瞄準。
一柄尺寸驚人的長矛,從城市的另一端被投擲過來。
它以超高溫砸入海平面,水瞬間汽化,猛烈膨脹的蒸氣組成熱度驚人的銅牆鐵壁,正面撞擊我們和揪果。
我唯一稱得上清晰的感覺,是我們的背砸破了兩堵牆。
那傢伙……居然還在手下留情……
我推開身上的碎石,丟樞接過右手的控制權,幫了我一把。
她扭轉左眼、我移動右眼,在擴張到極限的視野中,終於找到揪果的身影。
在劇烈衝擊下,揪果被迫解除變身。
她的義體雙腿完全報廢,左手更是隻剩軸承和一截電線。
幸運的是,她的肉身部分幾乎沒有因此受傷。
「揪果,妳沒事吧?」
「沒有大礙。」
作爲代價,地之劍獻上肉體。
揪果的右眼窩裏空無一物,只剩黑色的窟窿。
她的左眼也不再閃爍紅光,安分地歪向地面的方向。
「我還能爲正義獻身……」
這纔是真正的揪果,除卻那些鋼鐵義體和莫名拘謹的對話之後,顯露出的真實樣貌。
滿手罪人鮮血的處刑官,其實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
我感到一種沒來由的、一瞬之間的汗毛倒豎。
「揪果,妳不要再戰鬥了。」
「如果不能爲他人而戰的話……我該爲什麼而活?」
我就是討厭……我討厭有人在我面前受傷……我討厭有人在我面前受苦……
我知道,一定要犧牲某人,世界才能運轉……明明我知道。
「已經夠了,揪果,妳不要再當魔法少女了。」
「可是……我並沒有被教導過除此以外的生存方式……」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腦中,直到輔佐官抱起她殘破的身體。
……………………
烏雲以怪異的速度匯聚,旋轉成不規則的形狀。
長浪拍打岸邊,牽動我心室深處的某樣東西。
有個生物,正在從灰暗的沉眠裏擡起頭頸,以蜿蜒的身體攀爬,向上鑽破一層又一層夢境。
漆黑、寒冷、飢餓、混沌,這些感覺透過契約,切實的撓抓我們的意識。
“丟樞!快點!”
“姐姐真會使喚人。”
丟樞操縱着身體,在屋樑之間躍動。
日之城由木材與瓦片堆疊的復古房屋間,只有寂靜在流竄。
這座城市的人,莫非都已遭奴蘇毒手嗎?
高聳的教堂內部,露出昏暗的燈火,其搖曳的影子初步否定我的猜想。日之城最後的倖存者們,一定正在裏面扶持彼此。
循着那直墜海面的攻擊軌跡,我們在教堂門前看見奴蘇。
「我就是最爲純粹的惡,與妳們所知最完美的善同等強烈。」
奴蘇說着自以爲深沉的言語,只會令人覺得可笑。
她那殺人如麻的行跡,把這種滑稽消弭殆盡。
「我是由人類食用禁果後,那被隨手拋下的種子發芽生根。」
「不要用似是而非的話,掩蓋自己的自暴自棄。」
丟樞舉弓,直指奴蘇的鼻頭。
「軟弱到去毀滅淼小幸福的妳,沒有評判任何人的權力。萬事萬物只要存活,那就是不容拘束的豪快。」
「身爲不必付出代價的既得利益者,丟樞,妳可真是不知廉恥。」
奴蘇繞着我們的立足點,逆着海風的來向。
「妳一直犧牲妳親愛的姐姐,來成就自私的僞善。我在多年前的契約儀式上就明白了,妳是個索取情感高地的利己主義者。」
丟樞的手,因爲憤怒而顫抖。
她的準心正在搖晃,被戳中軟肋而無法放矢。
“丟樞,我大概是打出生起,就知道妳是個爛人。”
到這種緊要關頭,還是感情用事,這傢伙真是毫無長進的多餘胚胎。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打她的後腦杓。
“妳確實拯救過很多人,只要這樣就足夠了!豬頭!”
“欸……還真是頭腦簡單的人會給的答案吶。”
混帳……不知感恩的畜生。
“不管怎樣,謝謝啦,姐姐。”
這還差不多。
我淬鍊出一擊必殺的箭矢,交給丟樞。
她眯起一隻眼睛,彎弓射擊。
「終末射擊,全神公牛。」
奴蘇揮起長矛,磅礡的月光卻讓它被攔腰折斷。
她緊急避開攻勢,左半身來不及挪開,使她的身體迴轉着向後舞動。
她的五指在混亂中按上地面,磨蹭出五條血跡後,終於停下被灼傷大半的身體。
「這就是魔法少女的悲劇……無法被拯救的半神……爲無法被拯救的人類承受詛咒……」
奴蘇抹開額前飄動的頭髮,把那張憔悴慘白的面孔完全暴露出來。
那雙眼睛,不像是看着狙擊自己的敵人,更像是嚮往與崇拜。殺人如麻卻從不帶有殺意,而是滿盈着異樣的熱忱。
「魔法少女,果然最棒了……此世最後的希望,果然最棒了。」
遠方的海面,隆起尺寸驚人的圓頂。
它像波濤製作的果凍一樣,以內海爲餐盤出現。
水流山崩般撞回液麪,在浪花奔盡的簾幕之後,自海中昂起的某物顯出真容。
海面上的頭顱,開始抽動地面下的身體。沉睡數萬年的怪物,正激烈動搖着整座城市的地基。
奴蘇轉過身,朝那似乎正俯視我們的神明,投以憧憬與仰慕。
「早上好,蝕汐神,我是以溫暖喚醒禰的太陽。」
巨蛇張開嘴,無法被人類腦部理解的咆哮,響徹整顆星球。
……………………
教堂裏還有一般民衆,沒時間對付奴蘇。
解除變身以後的瞬間,丟樞奔向教堂的大門。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短暫的迷茫後,我跟着丟樞進入教堂。
裏面的景象,只能用光怪陸離形容。
四十餘位神情祥和的老人,正對着門口。
即使雙腿早已無法負荷,他們仍然無視膝蓋的極限,忍受劇痛跪在地上。就像他們已經決定,再也不起身。
丟樞深吸一口氣,大聲吼叫。
「快逃走!繼續待在這裏會死的!」
跪在最前方的女性,穿着素色的修女裝束。
她用黑色的頭紗蓋過面部,我注意到她袖口白惡色的瘢痕,她的身上或許有着大面積燒燙傷。
她是唯一對丟樞的大喊做出反應的人,她擡起那被黑紗掩蓋的臉,迴應着。
「我們知道,我們會留在這裏贖罪。」
「贖……贖罪?」
「不論如何改過自新,不論如何嘗試彌補,犯過的錯絕對不會消失。罪,一定要贖,無關乎能不能贖清。」
修女用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講述着屬於日之城的信仰。
「我們以無辜的女孩爲祭品,續寫人類早該結束的神話,這是事實。原諒自己的過錯,那並非與自我和解,而是極致醜陋的軟弱。」
我不理解,我不理解爲什麼會有人拒絕被拯救。
不管是誰,都有在幸福中死去的權利。
「爲什麼要……放棄生命?」
「人類與野獸最大的不同,便是我們會爲貫徹信念而獻身。」
修女雙手在胸前交握,在我們背後,巨蛇正破開波浪,朝這裏爬行。
黑暗的天空,太陽像被蛇牙咬穿動脈,大量流失着光。
「蝕汐神甦醒之時,我們在這裏以身殉道。這世界已不容許智人存在於繁花之間,除非我們以死證明人類對和平的虔誠。」
四十餘位垂垂老矣的人類,朝着自太古以來延續至今的浩瀚歷史,用跪拜傳述無盡敬意的冰山一角。
「時間,請禰見證,這滅亡僅屬於不願再摧折花朵的虔誠之人。」
不知名的修女擡起頭頸,我能感覺到,在那面紗之後,隱藏着熟悉的溫柔。
「丟樞,不必執着於拯救世界,照顧好妳頑劣的姐姐。」
她轉而面向我,記憶裏空缺的部分,讓我連感覺到搔癢都是奢望。
「嘟泥,去自由自在的四處旅行吧,畢竟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豪傑。」
「妳到底是……到底是誰?」
「我是早已被斷罪之人,只是因爲僥倖,能以亡魂的方式與妳們重逢。」
修女不再說話,只是拒絕着我們的救援。
人類面對即將降臨的毀滅,僅是獻之以寧靜悲哀的虔誠。
……………………
所以,要怎麼拯救不想被拯救的人?
以我這樣的豪傑來說,不論人類同意與否,我都必須強加希望於他們身上。
被冠以蝕汐神之名的巨蛇,正朝岸邊靠近。
我和丟樞迎着祂投在世界的漆黑影子,往前邁進。
蝕汐神扭動着長至看不見尾端的身體,將日之城的景觀推平。在奴蘇長時間的餵養下,祂似乎已經習慣攝取人類爲營養,睜着純白的瞎眼,朝日之城最後的人類張口奔去。
「人類拯救人類,是不需要理由的,這就是我最後的豪快。」
丟樞踩過龜裂的路面,我們並肩前進。
「姐姐,我要先說對不起哦。」
「哈啊?爲什麼?」
「本來說好了,我會成爲姐姐妳無法抹去的記憶。看來,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豬頭。」
雖然抱着必死的覺悟,但這可是爲了活下去的戰鬥。
我們逐漸接近那不斷在地面推進的蛇首,比我們更爲接近祂的人,還有一個。
奴蘇站在巨蛇面前,向着昏暗的天空伸出手抓握。
她鬆開手,她看似什麼都沒有抓到,卻發出真誠的笑聲。
「完成了,這就是我想畫出的故事。」
她伸展雙臂,像是想給予那不斷吞噬城市的巨蛇,一個無法拒絕的擁抱。
「砸碎一切其他燈火,用全人類的死散佈絕望,只有魔法少女帶來的希望在閃耀。」
巨蛇張開巨口,奴蘇投身跳入永恆的混沌。
「魔法少女什麼的,果然最棒了。」
蝕汐神原本乳白色的瞳孔,放出金色的光芒。
祂以更加堅定不移的姿態,往日之城最後的虔誠市民衝刺。
「丟樞,要上了。」
「哦!豪快的上吧!」
我們朝那晦暗的蛇神邁開步伐,全速奔跑起來。
「豪快節氣月上弦!」
「豪傑時令月下弦。」
我們是魔法少女,獻上自己爲祭品,守護人類的存在。
神明是悲哀的復仇者、人類是卑鄙的撒謊者,那改變不了什麼。人們互相扶持中創造出的小小希望,值得我們爲之付出性命。
「豪快豪傑於一體……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拯救,不斷地去拯救,守護力所能及的一切。
除此以外的生存方式,我們並沒有被教導過。
我們的雙手抵住神明的下顎,每一吋肌肉都因爲懸殊的力量差距而撕裂。
我們的雙腳犁過整條街道,試圖停止巨蛇永無止盡的破壞。
我們一同與滅絕的命運搏鬥着,直到筋疲力竭。
……………………
吃乾淨日之城的巨蛇,又一次鑽入內海中。
祂蜿蜒地往地之城游去,我必須快點。
「姐姐……」
「少囉唆……」
我扛起一段破碎的牆壁,把它拖離丟樞的大腿。
這樣應該能讓丟樞有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接下來,只要處理貫穿她胸部的鋼筋就好。
「姐姐……」
「少囉唆……我絕對不會讓妳死的……」
我尋找着周圍,想找到可以製成簡易擔架的材料。
我抹掉流進我眼裏的血,我頭上的傷口似乎挺嚴重的。
無所謂,沒有豪傑不能克服的。
「姐姐……」
「少囉唆……我絕對不會讓妳死的……有契約的保命功能,妳一定不會死!」
「對,我不會死,但是我這樣的身體……就算能變身也只是累贅……」
丟樞勾住我的手,要我專心聽她說話,而這已經耗盡她幾乎所有力量。
「要阻止祂的話,姐姐,妳必須擁有完整的……月之矢的力量……仔細再聽我說一遍,取出契約的方法只有一個……」
「少囉唆……少囉唆!吵死了!豬頭!」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我……我……
「姐姐……妳必須把我殺掉,從我最後的氣息中拿走銀色的鱗片……沒問題的,我的性命本就是姐姐妳救下的……現在要還回去……」
那種事情,我早就不記得了。
「豪快的……上吧……」
我用不斷戰慄的雙手,圈上丟樞的脖頸。
微弱的脈搏在我掌中消失,銀色的星點匯聚成半塊鱗片,扎穿我的心臟。
我拖着自己僵硬的身體,一個人往岸邊走去。
我數不清我跌倒了多少次,每當我俯下身體,都能看見丟樞了無生氣的空洞雙眼。
……………………
四周正劇烈的搖晃,我似乎坐在船上甲板的一角。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面前的是一個只有一隻右臂的女孩。她的右眼閉着,左眼是圓球狀的器械,閃爍着紅光。
「嘟泥閣下,不管在何種情況下,人是不可以殺人的。」
嘟泥……對,我是嘟泥。
我有個雙胞胎妹妹,叫作丟樞。
「妳……是誰?」
「我是揪果,與您一樣,是魔法少女。」
女孩回答,我發現,她居然被綁在船舷邊緣,可能是自願的。
「我們是信仰、正義、秩序,一切美好事物的守護者。」
她握着一把色彩斑斕的巨大劍刃,用右臂放肆揮舞着。
她的目標在前方的岸邊,一條比山嶽宏偉的長蛇。
在岸上,彈藥用盡以後,無數人民衝向巨蛇,用自己的身體阻攔巨蛇前進。
他們爭先恐後地攔在彼此面前,把捨己爲人當作理所當然。
「他們在做什麼?」
「拯救人類。」
對了,沒錯。
丟樞要我拯救人類,因爲我們是魔法少女。我們是守護月之城的魔法少女,魔法少女月之矢。
我還是,一個豪傑。
我知道的,我還記得所有重要的事情。
「人類拯救人類,是不需要理由的。」
自稱揪果的女孩揮舞着極光,噼向黑蛇。
「人命受到玷汙之處,必然會有正義的怒吼。」
船在一處離戰場略遠的地方靠岸,另一個女人從船艙走出來,她牽着一臺機車。
「嘟泥小姐,妳還記得怎麼騎嗎?」
「記得。」
「那麼,祝妳武運昌隆。請在我們之後,做好抗擊蝕汐神的準備。」
我戴上安全帽,回頭看了最後一眼,那些即將赴死的英雄。
然後催動油門,往月之城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