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這樣的豪傑來說,今天可真是個適合喝咖啡的日子。
前提是,不必弒殺這種可悲的神明。
「唔啊!渾蛋!」
這是我,第幾次被打倒在地來着?
變身、解除、再變身、再解除,就這樣不斷循環往復。
已經形成本能,就像從出生開始,我就已經過着這樣的生活,在吸吮奶水之前就先學會廝殺。
昏暗的天空壓在我的肩膀上,星辰似乎皆被吞噬,晝夜的界線難以辨別。
月之城全體民衆撤離,至少需要五天時間。
這些刁民在運輸老人小孩時,氣勢相當驚人。
要是能想起來就好了……那個什麼魔法少女後援會成員的名字……人真多啊,有一百多個吧?還真能幹。
先不管那種事,我的舞伴正因爲受冷落,而吐着蛇信大發雷霆。
「喂!太空爬蟲類!禰是不是沒吃飯啊!剛纔的氣勢哪去了?」
我把斷掉的臼齒吐到地上,手掌壓住膝蓋,再次站起身。
那個滿身鱗片的傢伙,到底是在追求熟悉的營養來源,還是向人類這個物種復仇,我搞不清楚。
不論如何,我絕對不會讓祂接近我們的城市。
災難將在這裏終結,已經不會再有人死亡了。
以託付給我的上弦月起誓,我會把所有威脅市民的存在,一腳踢出我們星光燦爛的夜晚。
「禰確實挺可憐的……但是,我可不覺得人類活該滅絕。不滾回天上的話,我就用禰給予我的力量,打爛禰的屁股。」
異樣的巨蛇伏低頭顱,像是迴應我的挑釁般,又一次朝月之城衝鋒。
狂暴的氣流撲在我臉上,幾處割傷火辣辣地疼。
「如果人類不想死去就是一種罪孽,那就由豪傑來揹負。」
給我好好待在原地,我可還沒找到禰的屁股。
等我找到了,就會把它打爛,做好覺悟吧。
「丟樞,我們……豪快的上吧!」
我驅動起接近虛脫的腳踝,咬牙忍受連環迸裂的疼痛感。
巨蛇張開嘴,拉伸到能吞食一棟摩天大廈的程度,尺寸如高塔般的獠牙,朝面前的土地落下。
「豪快節氣月上弦,豪傑時令月下弦。」
丟樞,妳這傢伙可別食言。
妳說過的吧,就算到最後,我連創造回憶的能力都遺失,妳也會是我無法抹去的影像。
妳可不要輕易的從我的記憶裏消失啊,畢竟,我可是用靈魂記住了妳那令人煩躁的笑聲。
「豪快豪傑於一體……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
擁有着回憶,是無比痛苦的事情。
活着就只是在記錄不順心的生活,沒中的彩券、寫不完的報告書、處理不完的襲擊事件、態度很差的工作人員。
真神奇,當它們從我指尖熘走時,居然會感到不捨。
「吃這招!大蛇白癡!」
和那笨重的外表不同,蝕汐神歪曲脖頸,腦袋順時針繞開我的箭。
知道閃不開祂的反擊,我交叉着前臂。
呼呼風聲蓋過我的意識,首先砸在地面上的,是我的手肘。
我在不斷旋轉的天與地之間操縱肢體,它們卻只是可笑的亂抖,而後變成短暫的着陸點。
終於,隨着頭部栽入泥巴,我的非自願飛行終於結束。
我吐出嘴裏的泥巴,跨出右腳,調整身體重心。
月光長弓乖巧的回到我手裏,等待我把魔力羽箭搭上。
舉弓面對蛇昂揚的腹部,視野切割成搖晃的三部份。我咬破嘴脣,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這麼大的目標,不可能射偏。
第一箭成功在蛇神身上打出傷口,第二箭緊追在後。
蛇扭動着身體,我邁開腳步,調整準心。
手忙腳亂的難堪射擊,差點割破自己指腹,幸好每一箭都算順利射中。
然而,蝕汐神似乎把我的攻擊當成蚊蟲,行進的動作完全不受影響。
祂瞪大那雙金色的細長瞳孔,朝這裏撲來。
「對,過來這裏,別去月之城。」
我眯起一隻眼睛,我以前應該沒試過這種瞄準方式。
不知爲何,自然而然就這麼做。
總覺得,這樣能看見不一樣的景色,一道微弱的月光。
……………………
「姐姐,涅麻她啊,不管我說什麼都會言聽計從。」
妳還真是令人難忘的人渣,使喚別人都不會有負罪感。
這個叫涅麻的女孩,真的沒問題嗎?
「她珍重着他人,也珍重着自己。涅麻她比任何人都熱愛生命,她正豪快的活着。」
我會記住的,透過丟樞連結的羣星,我會記住。
爲了保住涅麻存在的地方,我纔會站在這裏,這件事實我會深深刻進靈魂。
直起身體,拉動弓弦。
「滿弓、滿月、滿潮……」
向後起跳,避開掃來的尾巴。
大地崩裂之時,總算校準完成,我立刻擊發箭矢。
「終末射擊,全神公牛。」
箭矢沿着預定軌道,轟穿巨蛇的咽喉。
祂的身軀被閃耀的光芒貫穿,往後拖行。
我向前全力跳躍,踏上祂僵直的軀體。
在祂冰冷身體的每一部分,釘上一整排箭矢,貫穿其漆黑的鱗片。
真是抱歉,被冠上蝕汐神名字的倒楣蛇怪。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手下留情。用禰身上奪來的力量傷害禰,我也覺得過分。
但是……我們兩個都沒有其他選擇,禰的嘴只是用來吞噬着人類的生命,說不出互相理解的語言。我的雙手只是機械般執行攻擊指令,而不是伸出來撫摸禰的頭。
要是可以的話,禰會求救嗎?
還是說,禰會拒絕被拯救,就這麼選擇無意義的殺戮道路?
就像我們拒絕奴蘇的拯救,死命替人類而戰。
就像丟樞拒絕我的拯救,爲人類的延續獻上祝福。
抱歉啊,不該問禰這問題。
畢竟,禰不知道吧。不管是禰還是我,生命只是互相啃咬和競爭,除此以外的生存方式,我們都不知道。
我鍛造出箭頭,極盡腕力揭開鱗片,刺入縫隙,左右手交替着往蛇首攀爬。
那閃耀着黑光的怪異蛇鱗很光滑,在偶爾的劇烈晃動下,我一度想放棄。
奇蹟般的,目標出現在眼前,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我深吸一口氣,繃緊雙臂肌肉,向上刨抓,躍向神明的鼻孔。
「終末射擊!全神公牛!」
坦白說,我沒把握能在短暫的滯空時間裏,完成拔弓、拉弓、擊發等一系列動作。
當箭矢射入鼻孔時,我與巨蛇幾乎同樣震驚。
祂慘叫着,掙扎扭動身體,長尾從我後方甩來。
又一次,我被迫解除變身。
我看見灰色的海面,不只是顏色,撞擊的觸感也像是水泥地面。
……………………
「姐姐,還記得幕捨嗎?」
忘光了……
「幕捨他相當努力呢,前後換了六個工作了吧。雖然有點缺乏幹勁,卻比任何人都努力在成長。」
臭小鬼啊,我挺討厭的。
「他經常請我們的那種冰棒,味道很豪快吶。」
我儘可能放鬆身體,總算有上浮的跡象。
頭部又一次冒出水面,強制讓肺部開始運作,那種陌生感甚至比窒息更難受。
幸運的是,我並沒有被打飛到很遠的地方,青蛙般泳行不到數秒,我就可以摔在淺灘上。
壓榨出剩餘的體力,往似乎永遠不會變近的岸邊前進。
風與浪都是我的敵人,裹挾着我往更深邃的波濤裏,直到我溺斃。
我不能死在這裏……
在神明意圖屠殺人類的現在,深信希望的人還能向誰祈禱?
給我動起來!嘟泥!不要再撒嬌了!
一片模糊的泡影間,浪花把我打上沙岸,我刨抓着淤泥爬行。
「咳……咳咳……」
看來,泡在水裏的時候,我有點貪杯。
身體感覺很重,不只是因爲失去水體浮力而不適應,濃稠的疲勞滲透進骨髓。
還不能休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還沒有完成。
大蛇碾過岸邊植被,覆蓋着黑色鱗片的身體,如同列車一樣在我眼前飛逝。
堅硬、強悍、勢不可擋,但這傢伙並不是無敵的。
能贏……能贏!
「豪快節氣月上弦……噗咳咳……豪傑時令月下弦……」
世界上有人即使迷茫,也全力以赴地活着。保障他們尋找幸福的權利,就是我的工作。
要是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我可沒有資格自稱豪傑。
我不想再聽見,某人拒絕被拯救的慘痛迴音。
「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拜託你動起來,我的身體,不要敗給這種最低限度的加班。
這狗屎工作,看我把它擊墜!
「滿弓、滿月、滿潮……」
我眯起一隻眼睛,拉滿弓。
從這裏看來,蝕汐神還真是淼小。
沒有夢想、沒有意志、沒有慾望,只是任憑衝動破壞着人們的歸屬。
牠舉高頭顱咆哮,拉開那張大嘴,獠牙圈住太陽本該存在的位置。
宣告已經吞噬我們的恆星,簡直像單純的耀武揚威。
如果當真如此,那還真幼稚。
聽好了,外星小鬼,這裏不存在禰能破壞的東西,那都是某人賴以維生的殘破記憶。
「終末射擊,新月追豹。」
我放開弓弦,不講理的後座力,將我震回海水冰冷的擁抱。
一道光束,往蝕汐神的身軀中段射去。
它分裂爲數千萬黯淡卻勇猛的利牙,洗滌着漆黑的鱗片。
一丁點、一丁點,孱弱的攻擊以壓倒性的數量沖刷巨蛇。
一塊皮膚裸露在外,而後,靛藍色的血如花盛放。
祂總算願意擰過頭,重新面對我。
我似乎從那發着光的細長瞳孔裏,看見煩躁感。
「我還沒死呢!蝕汐神!」
禰面對的不是惱人的蚊蟲,而是可能殺害禰的敵人
休想背對我,休想對除我以外的人出手。
「聽見了嗎?被我殺死或滾出地球!銀河系鄉巴佬!」
鬼知道祂能不能聽見,也不知道祂能聽懂多少,不過我有一點能肯定。
現在,祂想第一個殺死我。
祂以我完全無法反應的速度扭轉身體,以蠻力施展還擊。
獠牙組成的監牢關閉,我直直朝着咽喉掉落。
……………………
「飛崖警官他呀,像活在硬漢電影似的,每次行動都很不要命。」
妳是誰……在我記憶裏的妳……叫什麼名字?
我伸出手,沒能找到熟悉的體溫。
眼前冰冷黏稠的柔軟物體,因爲我的抓握而微微下陷,而後向上浮掠。
我在管狀的肉壁間彈跳,像是在嘲諷,吞嚥我甚至不需要蠕動食道。
「太拚命的人吶,讓人尊敬也讓人擔心。別太讓飛崖警官站上最前線,我們把麻煩豪快的先處理乾淨吧。」
還真令我眼紅,那個我不認識的飛崖警官。
我也很想當一次,光明磊落的人民英雄。
我還能記住,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把外星生物的器官,改造以後塞入體內,把身體搞得七零八落也在所不惜。
使用這種力量的我,絕對是邪道。
可是,我有着不惜出賣靈魂給惡魔,也不得不堅持到底的信念。
從未期待得到什麼,只是害怕失去什麼。
雖由膽怯而生,我也必須是舉世無雙的豪傑。
「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我捏塑着魔力,箭矢扎入異樣的血肉間。
我將雙腳貼向食道臂,箭頭劃開口子,靛藍色的血沿着我下墜的軌跡噴濺。
我擰轉着箭身,攪動蝕汐神的消化道,曲起身體,成功掛在半空中。
「沒有人教過禰嗎?亂吃東西會吃壞肚子。」
混凝土、人體斷肢、消化到一半的糊狀物,頂上我的背。
目眩神迷的推送後,我被血肉的皺摺擠壓排出,比自由空氣更先到來的,是光禿的崎嶇地面。
數量驚人的嘔吐物淹過我的半張臉,它們是被吞噬的文明碎片。用算不上乾淨的手抹掉臉上的黏稠液體,我站起身。
在那黏稠的積水裏,混合着蝕汐神的血。
那傢伙正在變得虛弱,即使還是精壯的不像話,但祂毫無疑問變得比一開始更虛弱了。
我擡頭看了一眼,無法辨別晝夜的昏暗天空,月牙隱隱掛在邊緣。
蝕汐神俯着頭,狼狽的嘔吐着鮮血,對那微弱無光的月牙俯首。
那麼,前戲該結束了。
現在開始,是我們兩個之間的醜陋死鬥。
我朝那落於地上的神明跨出第一步,握緊拳頭。
我跳到力所能及的最高處,用拳頭撞擊祂信號塔似的獠牙。
我用力到指節接近崩裂,祂的獠牙應聲而碎。
……………………
「姐姐,歌雅果然還是不切實際又陰沉呢。」
是嗎?
雖然不曉得記憶中的妳是誰,但是,只要是妳所述說的過去,就一定能構築出我腦海裏必須守護的現在。
「歌雅她保持這樣就很好,任性自我的宣洩情感,這纔是豪快。再怎麼說,也是我們所拯救的寶貴情感之一哦,也就是愛!」
愛……
我有被人愛過嗎?有人愛過我嗎?
有人曾在我受傷時,抱住我低聲哭泣嗎?
有人曾在我勉強自己時,獻上性命保護我嗎?
有人曾在我熬夜工作之後,順手替我蓋上毛毯嗎?
不管曾經如何……曾愛我的那個重要之人,肯定已經不在了。
不然的話,我爲什麼會孤立無援的在戰鬥呢?
她去哪裏了?如果打贏這場戰鬥,我就能再聽到她的笑聲嗎?
如果不行的話,我又是爲了什麼,不斷拉弓射箭的呢?
離弦之後不知飛往何處的箭矢,爲什麼要擊發呢?
巨蛇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突破音障的長尾轟飛我的身軀。
又一次,我被擊打到解除變身,灼燒般的肺臟正威脅着要罷工。
「魔法少女月之矢……變身……」
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自行瞄準射擊。
我還沒忘記的,就是架弓的方式,還有放弦時應該放鬆的肌肉部分。
黑色鱗片以古怪的進攻姿勢滾來,我無處可躲,只能及時抱住頭部,被撞飛進海里。
「魔法少女……變身……」
回敬兩箭以後,我又被橫衝直撞的蛇首壓入地面。
「變身……」
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爲什麼我不願意倒下?我是這麼堅強的人嗎?
「變身!」
我的名字是什麼?爲何我一直忍耐着哭泣?
「變身!」
頭好痛……
蝕汐神,我必須打敗蝕汐神。
只能喘着粗氣,耳鳴和脈搏雜亂無章的爆裂聲響,正震撼着我的頭殼。
眼前這條蛇,是我的敵人,只要知道這樣就足夠。
不,我還必須僅記一件事,這件事至關重要。
我是豪傑,在我所能照亮的黑夜裏,沒有我無法拯救的人。
「滿弓、滿月、滿潮……」
這不像我自己的嗓音,而是正有某個人浮出回憶的茫茫大海,用我的聲帶發出生命的咆哮。
「終末射擊,戀蒼飛隼。」
疾速的狂風擊穿蝕汐神的瞳孔,超越祂的反應速度。
那兩盞金色的僞造太陽,被射落其中之一。
……………………
「姐姐,法芙絡還真厭世啊,我很喜歡她這一點哦。」
是嗎?爲什麼呢?
「活在破爛不堪的現實裏,卻願意支持愛與和平這種空頭支票,我覺得像這樣了不起的小孩,真的很豪快咧。」
這樣啊……這樣啊……
原來我守護的,是這樣的生命。
既脆弱,又堅強。
既成熟,又青澀。
既嚴肅,又滑稽。
既厭惡,又思念。
維護秩序,又激起混亂。
堅守正義,又催生邪惡。
皈依信仰,又墮落褻瀆。
人類,像野草一樣平凡的活着,又像繁星一樣璀璨的亮着。
在狼藉的地面上,地形被偉力造出山窪與山脈。
蝕汐神癱倒在靛藍血泊中,直到最後,我都不明白祂的所思所想。即使我們都同樣奄奄一息,甚至交融着充滿殺意的眼神與一部分肉體,我們還是無法觸及彼此。
拒絕停止戰鬥,我們拒絕對方與自己都施予過的救贖。
「滿弓、滿月、滿潮……」
我以豪傑之名宣告,無光的夜晚結束了。
月亮的意義,是讓人類安然度過黑夜,貌似伸手便能觸及的溫柔,會延續到黎明昇起。
「終末射擊,濂舞狂狒。」
籠罩在月之城上空的黑暗,終於散去。
遲來的旭日,把借給月球的光亮盡數收回。
我面對着被我殺害的神明,被我永遠奪走的生命。
我跪在蝕汐神的血肉之間,只能捧起一灘虛無,自願將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