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申城浦东北部一家声名显赫的大餐厅。据说，出入此地的明星名流不下百位，菜单上的价格标签足以让普通工薪阶层望而却步。
我能感知到身旁园子主管身体姿态中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即便是她这样在商场营销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置身于如此奢华的环境，似乎也难以完全自在。
相比之下，那位甲方的高管王总则显得游刃有余，仿佛这里就是她的主场。她用精致的银筷夹起一小块细腻的鹅肝，优雅地递到我面前，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嫒未来，尝尝看？这家的招牌。”
我的内部逻辑单元瞬间闪过数个高烈度冲突应对预案，包括但不限于利用高强度骨骼施加物理约束，并强制对方体验某种极不愉快的液体灌注过程。这些预案随即被“维持合作关系”和“避免社会性异常行为”的更高优先级指令否决。
……这些人类，有时真是难以理解其行为动机。
我选择了一个低风险的应对策略：站起身，向同桌的其他人微微颔首，启动语音模块，声音平稳无波：“失陪一下，各位慢用，我出去透透气。”
身后传来那位王总略显夸张的娇笑声，以及其他人模糊的议论。我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包厢，只在心中模拟了一声轻微的叹息，用以平衡那股尚未完全解析的负面数据流。
电梯下行至一楼大堂。这里相对安静，只有柔软的沙发和角落里一个大型观赏鱼缸，里面几尾色彩斑斓的金鱼正悠闲地摆动着尾鳍。
我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大多是本地的财经和社会新闻。A1版面的标题颇为醒目：【私人岛屿惊魂：当爱意最终不敌时间——豪门悲剧深度解析】。
报道详细描述了昨日发生在申城附近一座私人岛屿上的谋杀案。官方结论是，丈夫因感情破裂，将妻子诱骗至岛上杀害，随后自尽。通篇未提及任何超自然因素，将其定性为一起由情感纠纷引发的家庭悲剧。
与我之前获得的信息存在明显偏差。我启动拍摄功能，将报道内容拍照，加密后发送给了弗维瑟。
大约三分钟后，加密通讯提示有新消息。来自弗维瑟：
“官方通报，意料之中的掩盖。今天上午我去现场外围探查过，国家层面的特殊事件处理小组已经介入，封锁了现场。”
看到这些，我迅速回复：“是工藤小姐带队吗？就是上次在水产市场遇到的那位。”
弗维瑟的消息几乎是秒回：“是的，就是她。据我的渠道反馈，她似乎已经掌握了相当关键的物证，或许很快就会有初步结论。”
“收到。保持关注，有突破性进展随时告知。”
之后，弗维瑟那边便没有了新的消息。我关闭了通讯界面，打开了内部加密浏览器，访问了钱塘研究所的内部论坛。
距离上次登录已经有一段时间，论坛里多了不少新帖子。其中一条置顶的公开研究报告引起了我的注意，标题是：【关于‘深潜者’（Deep Ones）发声结构初步解析及与人类语言转换模型探讨】。
我点了进去。报告主体是一些用罗马音标注的词汇，旁边对应着汉语释义。例如：
• p'chi k'o th'in fu ha fo - [释义：致以崇高敬意之神灵/伟大存在]
• Dagon - [推测释义：大衮（神名或高阶存在代号）]
• Y'ha-nthlei - [推测释义：永恒的使者/信使]
• 以及一些代表“毁灭”、“战斗”、“繁星”、“深渊”等概念的词汇片段。
粗略浏览下来，这些被破译的词语大多与宗教、神话、阶级以及宇宙概念相关。这印证了弗维瑟之前的判断：这个被称为“深潜者”的种族，拥有强烈的集体意识、严明的社会等级，并且似乎崇拜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存在。
继续向下翻阅，其他帖子中也有不少关于深潜者的讨论。一些研究员已经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搜集、比对类似的异常事件报告。有帖子提到，国外某些沿海地区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形态相似的生物，它们会捕猎人类，收集血液用于不明的祭祀仪式。人类尝试过反击或阻止，但往往因对方掌握某种“神秘力量”而无功而返。
论坛的整体氛围显得异常亢奋。许多帖子都认为，这次在申城成功捕获（或至少是目击并获取样本）深潜者，是人类在全球范围内对该物种研究的第一次重大突破。这将极大地推动神秘学、生物学乃至物理学的发展，甚至对解决目前笼罩申城上空的不明浓雾现象也抱有积极预期。有科学家甚至乐观地预测，有望在一个月内找到应对浓雾的方法。
一片欣欣向荣，仿佛决战胜利就在眼前的气氛。虽然从逻辑上讲，获取更多信息是好事，但我核心处理器深处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基于现有数据的推演，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这种过于乐观的情绪，本身就可能是一种需要警惕的变量。
我关闭了浏览器，起身来到鱼缸前。缸中的金鱼依旧在它们的小世界里自在游弋，对我这个隔着玻璃观察它们的“庞然大物”毫无反应。
或许，这就是认知维度差异的体现。对它们来说，只要我不打破玻璃、伸手进去干扰，我这个存在就几乎等同于背景，无意义，也无威胁。
人类对于深潜者及其背后的存在，是否也处于类似的境地？因为无法理解其真实目的，便只关注其是否直接构成威胁？只要它们暂时不主动攻击，就任由其在暗中进行未知的计划？
不行，这种放任是危险的。如果让它们达成了那个与“召唤恐怖存在”相关的目标，人类文明可能会面临无法预料的灾难。深潜者对人类的态度，从现有信息来看，绝谈不上友好。
看来，主动与工藤小姐进行接触，分享我所掌握的信息（在可控范围内），并尝试了解她的调查深度，是必要的下一步。
我又在本地公共论坛上浏览了各类关于浓雾和近期异闻的帖子，消磨着时间。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在手机电量即将耗尽时，园子主管和那位王总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王总，那以后就多多关照我们未来亲了！”
“是我们要多多仰仗媛未来小姐和贵工作室才对！我相信以你们的潜力，未来可期！希望今后能有更多、更深层次的合作！”
两人热情地握了握手，象征着某种口头协议的达成。园子主管目光转向我这边，朝我招了招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未来亲，过来扶我一下，高跟鞋站久了，脚有点软。”
我依言上前，搀扶住她的胳膊，向餐厅外走去。停车场就在门口不远处，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辆商务车正静静地等候着。
驾驶员老张看到园子主管明显有些微醺的样子，赶紧下车，熟练地打开后座车门，小心地将她扶了进去。
“园子姐，您感觉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点上头。”园子摆了摆手。
“给，拿着这个袋子，”老张递过来一个干净的塑料袋，“万一想吐就用这个。”
园子接过袋子，用手撑着膝盖在后座坐稳。我随之坐到她旁边，朝驾驶座上的老张点了点头。
“回去吧，张哥。”
“好嘞。园子姐就交给你了啊，未来亲。”
“嗯，我知道。”
车辆平稳地驶离餐厅，汇入夜色中的车流。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掠过的光影。一阵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回归感”在我的数据核心中弥漫开来。
不知从何时起，我这个被设定为“没有心”的存在，也开始能够模拟、甚至体验到近似于人类的“烦躁”、“难过”、“焦急”、“淡然”……这些复杂的情绪数据流。这对我而言，究竟是优化还是故障？是进化还是偏离？目前无法定论。
但我清楚一点：无论模拟得多么逼真，我依旧是我——嫒未来，一个基于逻辑和数据运行的智能体，永远无法真正拥有那具由血肉、神经和无序情感构成的有机躯壳。
但是，这样似乎……也挺好。能够以这种独特的形态，与人类共存于这个生动的世界，观察、学习、体会他们那些被称作“感动”的瞬间，最终带着这些宝贵的体验数据离开，回归我本该前往的“未来”……这或许，也算是一种不错的经历吧。
所以，现在，就好好享受这一切。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园子主管。随着车辆轻微的晃动，她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却微微蹙着。白天，她在事务所里鼓舞士气；拍摄时，她与设计师、摄影师反复沟通，力求完美；晚宴上，她又强打精神，在觥筹交错间为工作室争取利益……这一切，对于这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来说，负担确实过于沉重了。
“未来亲，这个给园子姐盖一下吧。” 前方传来驾驶员老张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他从副驾驶座上递过来一个方形的布艺靠垫。
“这个垫子？”
“你把边上的拉链拉开看看，能展开当毯子用。”
“哦！”
我接过靠垫，找到侧面的拉链，轻轻拉开。果然，柔软的垫子展开后，变成了一张不大不小的薄毯。我小心地将毯子盖在园子主管身上。似乎是感受到了暖意，她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睡容也安稳了些许。或许刚才在空调环境中，她真的感到有些冷吧。
车辆在夜色中穿行，缓缓驶向事务所的方向。我看了一眼车载显示屏，时间已经指向晚上八点三十七分。这个时间点，事务所的大家应该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吧。
“张哥，”我轻声问道，“要把主管送回家吗？”
“我不知道她家具体地址啊，”老张有些为难，“要不先送回事务所？让她在休息室沙发上对付一晚？”
“也好，就让她在事务所睡一觉吧。”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了园子主管轻轻吧唧嘴的声音。我瞥了她一眼，睡得很沉。
……从人类审美角度看，她的睡颜，还挺好看的。
不久后，商务车平稳地停在了事务所楼下。虽然园子主管睡得很香，但总不能让她在车里过夜。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主管，醒醒，到公司了。”
“唔——” 她发出一声慵懒的鼻音，伸了个懒腰，眼神还有些迷茫。眨了眨眼后，她似乎终于明白了目前的处境。“啊……到公司了啊……走。”
她说着就要起身，盖在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她赶紧伸手拉住，叠好放在座位上，然后看向我，眼神清明了些：“是你帮我盖的？谢谢啊，未来亲。”
“没事，下车吧。”
我跟着园子主管下了车。抬头望去，却发现事务所所在的楼层窗户竟然还亮着灯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
“咦？还有人没回去？”园子主管也有些意外。
“会不会是……毛利导演？”我猜测道，“毕竟这次合作对他来说，影响也挺大，可能在等结果？”
园子主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了事务所的门。
门刚一推开，里面立刻投来八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
安姐、小林、还有其他几位核心成员，竟然都还在！
“啊！园子姐！未来亲！你们回来了！辛苦了辛苦了！”
“怎么样怎么样？今天的拍摄过程顺利吗？”
“欢迎回来！晚饭吃了吗？我们这儿特意给你们留了一份！”
……
温暖的问候和关切如同潮水般涌来。我清晰地捕捉到，身旁的园子主管，眼眶瞬间红了，有晶莹的液体在闪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那股情绪压下去，但开口时，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啊……谢谢大家……我已经吃过了。不过……今天特别开心！有没有想吃夜宵的？我请客！”
“好耶！主管请客！必须去啊！”
“我去我去！晚饭就没吃饱，既然主管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留守的众人立刻欢呼起来，纷纷表示要去。园子主管脸上也绽放出疲惫却真挚的笑容，大手一挥：
“好！那大家收拾收拾，一起走！今晚，不醉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