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希娅在微光中睁开了眼。
寂静中,她在心里默数了三下。
当——
远方的钟鸣准时响起,不多不少,正好在她预料的那个瞬间。
她甚至不需要钟声来提醒,这具身体早已被无形的牢笼驯养得比任何机械都更精准。
清晨六点的钟鸣,穿透了星辉塔顶的寂静,如同一声精准的叹息,宣告着新一天囚禁的开始。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虚假的温柔。
巨大的水晶穹顶笼罩着一切,晨曦的金辉被一层无形的魔法滤膜仔细筛过,剔除了所有过于刺眼或过于热烈的光线。
只留下最驯服、最无害的部分,均匀地洒满这座名为“月光庭园”的奢华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密调配的甜香。
芙兰希娅的鼻翼微微抽动。
宁静之花的气息。在恒温法阵的催化下,每一丝香气的浓度都被控制在能安抚灵魂、却不至于让人迟钝的最佳阈值。
它的首要目的,是压制她血脉深处那名为“神血”的、永不停歇的躁动源头。
二十二摄氏度的恒温,隔绝了外界一切真实的寒暑。
芙兰希娅赤着脚,踩在温润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没有一丝冰凉,只有一种被魔法预设好的、令人麻木的舒适。
丝质的睡裙如同流淌的月光,拂过脚踝。
她走向庭园中央。
那张由活体月光藤编织而成的睡床,在她起身的瞬间,藤蔓便如拥有心意般,无声地舒展、卷曲,将床铺整理得平整如新,仿佛从未有人躺过。
她没有回头去看。
她走到一株被精心培育的、呈现出近乎透明冰蓝色的花卉前。
她在宫廷图鉴上见过,那是从遥远的光辉圣地移植而来的“宁静之花”。
维系这样一株花卉每日所需的开销,就足以让一个贫困的边境家庭衣食无忧地度过一年。
而这里,有数十株。
何其荒谬。
而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她“心情愉悦”。
芙兰希娅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蓝色的花瓣。
花瓣的触感如丝绸般完美,却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属于魔法造物的坚韧。
她指尖微微用力。
花瓣没有破碎,只是微微凹陷,然后迅速恢复了原状。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
她走向水晶穹顶的边缘,将身体轻轻倚靠在光滑的壁面上。
一股寒意瞬间穿透了丝质的睡裙。这是庭园里唯一一处未经“恒温”处理的地方,冰冷、坚硬、绝对。
这股真实的触感,是她每天确认自己还活着的仪式。
这里是奥法王城,这座依靠汲取大地神血能量而悬浮的庞然巨物的最高点。
她俯瞰着下方。
整座浮空之城在她脚下缓缓苏醒,如同一幅沉默而璀璨的星图被点亮。
无数由魔晶石驱动的魔法灯火,勾勒出城市宏伟的轮廓和近乎冷酷的几何布局。
街道与建筑线条分明,像一台庞大而精密的仪器正在有条不紊地启动。
低空航道上,魔导飞梭闪烁着微光,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萤火虫,沿着无形的轨道安静而有序地穿梭,划出一道道短暂的光痕。
更远处,风语平原广袤的绿色被晨雾笼罩,模糊了边界,宛若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的目光无法长久地停留在那片虚假的繁荣上。
它无可避免地向下滑落,最终定格在王城正下方那片巨大的、灰败的伤痕上。
王城之痕。
浮空城永恒的阴影,奥法王城辉煌表象下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
长年累月被抽取能量的大地,早已失去了生机,只剩下死寂的灰黄。
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那痕迹像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无声地宣告着这份悬浮的优雅,究竟以何为代价。
芙兰希娅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眼前光滑如镜的水晶壁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
银白色的长发,苍白的肌肤,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身躯。
还有那对眼睛……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抬起,近乎神经质地,将那缕银色的刘海更深地拨向右眼。
她要将那只紫罗兰色的瞳孔完全藏匿在阴影之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她”一同藏起来。
胃里一阵翻搅。
冰冷的藤蔓从腹腔深处升起,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星辉皇室普遍的、象征着太阳与权力的淡金色眼瞳中,她右眼那抹深邃的紫罗兰色,是如此刺眼,如此不祥。
那不是一种颜色。
是烙印。是原罪。是她与这座金色牢笼格格不入的明证。
“不洁的血脉。”
“行走的灾厄。”
宫廷仆役们私下里窃语的字眼,与母亲模糊的面容交织在一起,如冰锥般刺入她的脑海。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水晶壁面。
这股寒意……
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她记忆的枷锁。
八岁那年的玩具房。
刺鼻的蜂蜡味和另一个女孩清脆的笑声,瞬间汹涌而出。
那个女孩是新来的小侍女,叫莉娜,有一双像小鹿般好奇而明亮的眼睛。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看到自己时总是低着头。
她们在争抢一个矮人大师制作的星象仪。
那精巧的黄铜模型能自己转动,将细碎的魔晶石光芒投射在天花板上,映射出虚假的星空。
芙兰希娅太想要它了,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一点点外面的、真实的世界。
“公主殿下,让给我玩一会儿嘛!”莉娜笑着,伸手来夺。
“不给!”
推搡间,莉娜失手用力推了她一下。
芙兰希娅小小的身体向后踉跄,撞在柔软的地毯上。
委屈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并非有意。
但体内那股沉睡的、冰冷的力量,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苏醒。
一股微弱却极度精纯的寒气,从她伸出的指尖爆发!
“滋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莉娜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凡是接触到芙兰希娅指尖的皮肤,瞬间凝结起一层诡异的白霜。
其下的血管如同冻裂的墨线般虬结凸起,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
寒气很快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
但那深入骨髓的冻伤,却在莉娜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一片永久的、如同白色蛛网般扭曲狰狞的疤痕。
再也无法恢复。
芙兰希娅僵在原地,小小的手还维持着前伸的姿势,指尖残留着冰冷的麻木感。
她看着莉娜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闻声赶来的侍卫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恐。
最后,她看到了父亲。
奥古斯都皇帝,她的父亲,站在门口。
他脸上的温和消失了。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金色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温情也彻底冻结。
他看着自己,像在看一件珍贵但极度危险的“研究品”。
那眼神,比指尖的寒气更让她遍体生寒。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雷克顿。
他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赞赏。
他用一种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口吻,在她耳边轻声说:
“看,芙兰希娅。这就是你的价值,也是你……必须被‘保管’起来的原因。”
价值?
保管?
从那天起,雷克顿便以“保护”和“教导”为名,将她彻底囚禁在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月光庭园。
自由的终结,并非源于一道冰冷的命令。
而是源于她对自己这具“怪物”身体的、深入骨髓的憎恨与恐惧。
她渴望像普通女孩一样奔跑、欢笑、触碰真实的世界。
但那份蛰伏在血脉中的、足以瞬间冻结生命的未知力量,又让她感到彻骨的无力与退缩。
她最终,几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座为她量身定做的、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回忆的潮水退去。
芙兰希娅依旧靠在冰冷的水晶壁上,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父亲冰冷的眼神,想起了兄长那句关于“价值”的话语。
但最终让她选择留在这里的,不是任何人的命令。
是莉娜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是自己指尖残留的、那股足以冻结生命的麻木感。
是她对这具“怪物”身体的……憎恨与恐惧。
对自身存在的疑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越来越深的涟漪。
她厌倦了。
对这座囚笼的厌倦日复一日地累积,宛若藤蔓般缠绕收紧。
她渴望被理解。
渴望被接纳。
渴望知道这身不由己的力量究竟为何物,又将把她指向何方。
这份渴望,在孤独的发酵下,变得愈发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腔。
新的一天开始了。
芙兰希娅·艾尔·星辉,帝国的公主,行走的灾厄,站在世界之巅的华丽牢笼里,脚下是悬浮在枯萎大地上的辉煌王城。
日光渐盛,照亮了浮空城的每一个角落,却唯独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最深的谷底。
她微微侧耳。
远处走廊传来了轻巧而规律的脚步声。
那是艾琳诺,她唯一的抚慰者,也是编织她认知之网的人,正准时前来。
她将为公主梳理银发,并再一次,为她“梳理”这个世界应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