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足音由远及近,停在庭园入口的雕花拱门处。
芙兰希娅没有回头。
紧绷的肩线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殿下,晨安。”
艾琳诺的声音传来,如同在冬日暖阳下、正从枝头滴落的雪水,带着阳光的温度,却又透着冰雪初融的清冽。
她的侍女站在那里,一身裁剪精准、毫无多余装饰的深灰色裙装,面容沉静。
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既有看护者的温柔,又带着一丝评估者的审视。
她手中托着梳洗的银盘,动作一丝不苟。
“艾琳诺。”芙兰希娅轻轻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她转身,赤脚走向那片由洁白月光石构筑的梳妆区。
巨大的星光水晶梳妆台静静矗立,散发着柔和微光,炼金术处理的水银镜面光洁如新,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双刺眼的异色瞳。
她在天鹅绒凳上坐下。
艾琳诺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拿起那把由银叶木制成的梳子。
梳齿触碰到银发的瞬间,芙兰希娅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开始了。
艾琳诺的指尖,在梳理发丝时,悄然泛起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
那不是普通的冰霜,而是一种蕴含着奇异“秩序”感的冰冷能量,精纯得令人心悸。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梳理,拨开。
指腹带着那层微光,精准地按压在芙兰希娅的头皮上。
几个特定的点位,隐藏于浓密的银发之下,是能量流淌的隘口,也是风暴酝酿的源头。
是冰晶在颅骨深处碎裂、又在瞬间重组的低鸣。
每一次按压,都像一根冰冷的银针,刺入她因体内神血奔流而时刻濒临过载的神经丛
那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颅内低语,而她的身体不过是一个被声音塞满、布满裂纹的脆弱瓦罐,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艾琳诺的“霜语疗法”,正在用这同源却受控的冰霜之力,强行为她那濒临失控的生命洪流降温,疏导淤塞的能量节点。
那股冰凉,是涌入焦灼神经的清泉。
芙兰希娅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身体微微放松,向后靠去,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身后那双稳定而冰凉的手。
这是她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唯一能完全卸下戒备的时刻。
梳齿在银发间流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艾琳诺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而平缓。
“伊索尔德夫人曾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月光庭园里的每一株植物,都如同一位沉睡的精灵,有自己的‘脾气’和低语。”
“她说,她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只需一滴融入了她独特力量的露水,就能让最顽固、最桀骜的‘铁棘花’心甘情愿地收起尖刺,绽放出它一生中最美的花朵。”
芙兰希娅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最喜欢做的事,”艾琳诺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就像您现在一样,站在这穹顶之下,长久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
芙兰希娅的心跳漏了一拍。
镜中的她,紫罗兰色的右眼在银发垂落的阴影下,掠过一丝微光。
“她常说,风是有颜色的,雨是有味道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亲手为您描绘出风的色彩,让您尝到雨滴的甘甜。”
艾琳诺轻叹道,“夫人知道,您无法像普通人一样亲身去体验这一切。所以她想把整个世界,都用她的方式‘带’到您的面前。”
温柔的叙述中,却总在看似不经意间,缠绕着无形的荆棘。
“……但伊索尔德夫人也总是告诫,”
艾琳诺的话锋在讲述母亲驯服铁棘花后,陡然一转。
“芙兰希娅,记住,任何美丽的事物都暗藏着它的尖刺。你越是渴望触碰它,就越要警惕它为了保护自己而瞬间亮出的毒牙。”
她的指尖仿佛无意识地加重了一分力道,按在芙兰希娅后颈一个敏感的穴位上,带来一丝轻微的、警告般的刺痛。
芙兰希娅的身体微微一僵。
“我们的力量,亦是如此。”
艾琳诺的声音陡然转冷,一片云遮住了太阳。
“它能让花朵绽放,也能让觊觎花朵的冰冷铁手,在触碰的瞬间就寸寸冻裂。永远不要忘记,殿下,是那些戴着王冠的所谓亲人,将夫人困死在了这片花园里。”
那句话是一根无形的冰锥,刺入芙兰希娅刚刚因向往而柔软的心房。
“然而,夫人也无比清醒地明白,”
艾琳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对于我们这样被赋予了特殊命运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对这份命运最高的尊重。自由是风,而我们是风中的烛火。在找到足以遮挡一切狂风的壁垒前,守护这微弱的火光不被吹熄,才是我们唯一的使命。”
她轻轻将芙兰希娅的一缕银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言语却冰冷如铁。
“一只真正聪明的鸟儿,在不顾一切冲向辽阔天空之前,会先学会如何敏锐地感知猎人的目光,如何完美地藏匿自己的踪迹。”
母亲到底是谁?
她为何会被囚禁,直至消失?
那扇水晶穹顶之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刀山火海?
艾琳诺话语中那些看不见的刺,深深扎进她的心尖。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隐秘的疼痛。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起伏,艾琳诺停下了梳理的动作。
梳子被无声地放在星光水晶台上。
然后,一双带着恒定凉意的手臂,从后面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环抱住了芙兰希娅纤细的肩膀。
艾琳诺微微俯身,线条优美的下巴,轻轻地抵在芙兰希娅散发着宁静花香的头顶。
一个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和无法言喻的深邃悲伤,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轻轻地哼唱起来。
那旋律悠扬婉转,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奇异共鸣。
这不是普通的摇篮曲。
每一个音符的起伏,每一个音节的独特震动频率,是专门为她们血脉中流淌的神血谱写的安魂咒文。
它不是通过耳膜传入,而是直接在她奔涌的神血里响起,在她灵魂最深处回荡。
芙兰希娅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艾琳诺怀中。
那股焦灼的奔流被注入寒泉,剧痛的神经似断裂的冰棱被无形之手温柔抚平、弥合。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难以解释的平静与安全感,温柔地将她包裹。
然而,就在这片星海般温暖宁谧的深处,她却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被死死压抑住的刺骨憎恨。
那憎恨是一根悄然藏在天鹅绒下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过她的感知,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它似乎正是从身后那副温暖的怀抱中传来的。
几乎在同时,就在这安宁被刺穿的刹那,更深处的旋律猛地一颤,一种截然不同的悸动蓦然划过她的心尖。
视野中,一个身影坐在巨大的黑曜石王座上,显得无比疲惫。
虽然看不真切,但芙兰希娅从那轮廓的深处,竟感到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属于自己的倒影。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窥探,正与她隔空相望。
然而这景象却又缥缈无踪,快得只在意识里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和一片更加空洞而深邃的黑暗。
“这是夫人教给我的,”艾琳诺的声音贴着芙兰希娅的发顶传来,带着催眠般的轻柔,“专门用来安抚年幼时睡不安稳的您。”
摇篮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在寂静的庭园中袅袅消散。
芙兰希半娅缓缓睁开眼,镜中映出她略显迷茫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艾琳诺已经松开怀抱,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没有去拿那件日常的素色长裙,而是走向一旁早已备好的衣物架。
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由浅灰色、韧性极佳的亚麻与柔软皮革拼接而成的训练服——简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殿下,该准备了。”艾琳诺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她伸出手,灵巧地解开芙兰希娅睡裙背后的珍珠纽扣。
丝绸无声滑落,在她脚边堆成一滩破碎的月光。
庭园的空气微凉,驱散了摇篮曲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
艾琳诺拿起坚韧的亚麻内衬上衣,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为芙兰希娅套上。
粗糙的亚麻质感与之前丝绸的柔滑形成鲜明对比,摩擦着娇嫩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略带刺痒的触感。
接着是同样材质的束腰长裤。
最后是那件轻便的皮革护胸和束腕。
艾琳诺熟练地系紧背后的皮质束带,动作精准地调整着松紧度——既不能阻碍行动,又必须提供必要的支撑和保护。
皮革的微硬触感与束带的轻微压迫感包裹住身体。
芙兰希娅安静地站着,身体僵直,任由艾琳诺为她穿戴。
镜中的少女,银发依旧,异色瞳依旧,但身上柔软的月光已被刚硬的线条取代。
这身衣服不是为了美丽或舒适,而是为了承受击打、汗水与疲惫。
艾琳诺为她系好最后一个腕带搭扣,退后一步,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好了,殿下。”
芙兰希娅没有回应。
那股被抚慰后的空洞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或许不是一首让她安睡的歌,而是一支能让她站起来的剑。
不是被抚平伤痛,而是……亲手握住这该死的痛苦,把它变成自己的力量。
一个……能和她一起握剑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在她耳边哼唱摇篮曲的……看护者。
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在她紫罗兰色的右眼深处漾开,随即被垂落的银发更深地掩藏。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水晶穹顶,投向下方那座悬浮在枯萎大地之上的辉煌王城,最终落向训练场的方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迈步,穿着这身象征着磨砺与战斗的训练服,脚步在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比之前更坚实、更清晰的声响。
艾琳诺的摇篮曲仍在她血脉中回荡,但那抚慰之下,某些东西,正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知道,她必须走向训练场,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