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希娅的脚步踏上了训练场冰硬的黑曜石地面。
足底传来的坚实触感,斩断了与庭园汉白玉温润的最后一丝联系。
空气中“宁静之花”那甜腻到近乎腐朽的香气,被阳光蒸腾出几缕稀薄,却依旧顽固地缠绕在鼻端。
她身上那套粗糙的亚麻与皮革训练服摩擦着肌肤,每一寸移动都带来陌生的刺痒。
这片广阔的训练场用纯粹的黑曜石铺就,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沉默地吞噬着头顶的日光,不反射一丝多余的光芒。
它的边缘刻着极浅的纹路,是能吸收冲击的法阵,在炽亮的日光下几不可见。
场地中央,一个朴拙的黑铁木武器架静立着,上面托着几柄“韧性木”制成的训练剑。
芙兰希娅站在场边,银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皮革护胸带来沉重而真实的束缚感。
嗒。嗒。嗒。
脚步声。
这声音清脆、笃定、富有节拍感,皮质靴底敲击着黑曜石,每一步都踏碎了庭园里那层虚假的、永恒的宁静。
芙兰希娅瞬间绷紧了身体,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挺直脊背,一个微小而真诚的弧度悄然在她嘴角绽开。
她转过身。
凯瑟琳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入口的拱门下。
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一个来自真实世界的剪影,硬生生闯入这座恒温恒湿的牢笼。
坚韧的白色亚麻布裁成的上衣和长裤,关节处拼接的深棕色皮革诉说着实用。
每一道缝线都简洁精准,唯一的标识是左胸口用银线绣着的徽记——一柄燃烧的圣剑,在日光下凝聚着朴素而坚定的光芒。
那头融化黄金般的长发,被一条简单的皮绳高高束成利落的马尾。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紧贴在小麦色的额角,闪烁着健康的光泽。
她的皮肤并非贵族病态的苍白,而是常年沐浴在真实阳光下的、均匀而富有生命力的颜色。
当她那双纯粹的蓝宝石色眼眸望过来时,芙兰希娅感到胸口微微一窒。
那目光是一片没有风暴的晴空,清澈、正直、专注。没有对“魔女血脉”的恐惧,也没有对“公主身份”的怜悯。
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是导师看待学生,是骑士面对弱小者时本能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凯瑟琳走近了。一股气息随之扑面而来,强势地冲刷着芙兰希娅的感官。
那是阳光晒过皮革的味道,是汗水蒸腾的气息。
在这片真实的气息中,芙兰希娅还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清冽的冷香。
那香气让她心头一震——它竟与庭园里的宁静之花有着相同的源头,但又截然不同。
仿佛是同一种本质,被剥离了所有人工调配的甜腻与安抚,只剩下最核心的、如同雪山之巅般纯净而肃穆的锋芒。
芙兰希娅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动作带着标准的宫廷礼仪,声音却比平时清晰许多:“凯瑟琳导师,早上好。”
这个称谓,在她心中有着远比“殿下”更重的分量。
凯瑟琳停下脚步,右手握拳,稳稳地置于左胸心脏的位置,行了一个标准、利落的骑士礼。
她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芙兰希娅略显苍白的脸和那身崭新的训练服。
“公主殿下,”她的声音平稳有力,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清晰地回荡,“今日的训练,现在开始。”
话语落下的瞬间,庄重的仪式感隔绝了庭园的柔美。这一刻起,她们之间,只有师与生。
严苛的磨砺开始了。
没有多余的热身,没有温和的过渡。
凯瑟琳的口令短促有力,指挥着芙兰希娅进行一系列挑战极限的基础体能动作。
核心力量训练、爆发式的折返冲刺、负重深蹲——手中握着的韧性木训练剑被灌注了微量的魔法金属,重量远超外表。
芙兰希娅纤细的肢体从未承受过这样的负荷。
很快,汗水便浸透了她的银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肺叶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
她的双腿在深蹲时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支点!”
冷硬的呵斥伴随着肩胛骨上骤然传来的锐痛炸开。
芙兰希娅因体力不支而松懈的肩膀被木剑重重敲中。
“啪”的一声脆响,力道精准地穿透皮肉,留下一道清晰的灼热印记。
凯瑟琳的声音是淬火的铁:“您的肩膀是盾牌的支点!支点不稳,盾牌就是废铁!”
芙兰希娅猛地咬紧下唇,剧痛让她瞬间清醒,用尽全身力气绷紧酸痛的肩背肌肉。
下一个瞬间,就在她重心偏移、脚下虚浮时,凯瑟琳的脚踝已迅捷而有力地轻轻一踢她的脚踝外侧。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迫使她重新站稳。
“扎根!”凯瑟琳的声音斩钉截铁,“大地是您力量的源泉!站不稳,就借不到力!你的脚不是装饰品,是感受大地的触角!”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芙兰希娅每一个细微的动摇。
芙兰希娅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模糊了视线。
每一次跌倒,每一次爬起,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凯瑟琳的指令是冰冷的钢鞭,抽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然而,在这近乎残酷的磨砺中,芙兰希娅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被平等对待的尊严。
当凯瑟琳宣布暂时休息时,芙兰希娅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去撑地面,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黑曜石时,一层极薄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霜花,瞬间在她的指尖与地面接触的地方凝结,又立刻消散。
芙兰希娅自己都未曾察觉,但凯瑟琳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异象,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一只朴素的、磨得发亮的军用水壶递到她面前,壶口还残留着使用者微温的唇痕。
“休息五分钟。”凯瑟琳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命令式的干脆,“把它喝完。然后,我们继续。”
没有安慰。芙兰希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水壶,仰头猛灌。
清冽的水流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救赎般的甘甜。
凯瑟琳并未远离,她沉默地站在芙兰希娅身侧,高大的身影微微挡住了斜射过来的刺目阳光。
体能训练告一段落,真正的剑术磨砺才开始。
凯瑟琳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柄韧性木长剑,剑柄因长年使用而温润光滑。
“握紧。”
凯瑟琳的声音低沉下来。
“剑本身没有意志,公主殿下。它是一面镜子,只会诚实地映照出您内心的模样。如果您的内心在犹豫,您的剑刃就会颤抖。我们训练的,不仅是肌肉,更是这颗能驾驭钢铁的心。”
芙兰希娅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剑柄入手沉重。
当凯瑟琳示意她尝试一次最基础的刺击时,她笨拙的动作和虚弱的力量暴露无遗。
“看着我的眼睛!”
凯瑟琳的喝令是一声惊雷,劈开甜腻的空气。
芙兰希娅猛地抬头,对上那双蓝宝石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近乎冷酷的严厉。
就在她心神动摇的刹那,凯瑟琳的木剑已带着风声横扫而至!
“当!”
沉闷的撞击声震得芙兰希娅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凯瑟琳的木剑剑脊狠狠拍击在她手中剑的护手上,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带得一个趔趄。
“视线!锁定!”
凯瑟琳的声音不容置疑,手腕翻转,又是一记迅捷的格挡反击。
“您的敌人不会因为您的身份而手下留情!更不会因为您的眼泪而心生怜悯!所以,我也不会!”
芙兰希娅咬紧牙关,紫罗兰色的右眼在银发间闪烁,死死盯住凯瑟琳的眼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她不再闪躲,强迫自己迎着那锐利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抬起颤抖的手臂,刺出!
“当!”
又是一次无情的格挡。
汗水沿着芙兰希娅的眉骨滑落,蛰得眼睛生疼,视野一片模糊。右肩胛处因反复抬臂而火辣辣地灼痛。
就在她感觉自己濒临极限,手中的剑即将滑落时——
一只宽厚、带着薄茧的手掌,稳稳地覆在了她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的右肩上。
那手掌的温度滚烫。芙兰希娅浑身剧震。
它穿透了亚麻布粗糙的纹理,直接烙印在她的肌肤上,一股奇异的、带着灼烧感的暖流,瞬间注入她酸软无力的手臂。
“记住。”
凯瑟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带着皮革和汗水的味道。
“我们学习挥剑,不是为了享受破坏的快感,而是为了守护。”
她的手指沉稳地调整着芙兰希娅手臂肌肉的角度,纠正着发力的位置。
那指尖的薄茧摩擦过皮肤,是无数次握剑磨砺出的痕迹。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挥击,你都要在心里想清楚,”
凯瑟琳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共振的力量,叩击着芙兰希娅的心脏。
“你身后站着谁,你要用这把剑保护什么。当你的守护之心足够强大时,你的剑,就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盾牌。”
守护?
芙兰希娅心头剧震。
艾琳诺的摇篮曲,母亲消失的背影,穹顶外那片辽阔的天地……这些东西都太遥远,太模糊。
不。在这一刻,她最想守护的,是自己胸腔里这股因剧痛和抗争而燃起的、滚烫的求生欲!是凯瑟琳眼中那份将她视为‘战士’而非‘怪物’的平等!
她要用这把剑,守护住眼前这个能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活着’的瞬间!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汗水、皮革和凯瑟琳掌心温度的气息灌入肺腑,是滚烫的燃料。
模糊的视线被强行聚焦,死死锁定在凯瑟琳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深处。
身体深处,那奔流不息、时刻带来灼痛的神血,似乎在这份强烈的意志驱动下,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嗡鸣。
一股源于她自身意志的力量,奇迹般地从酸痛的肌肉深处涌出!
芙兰希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她右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脚跟死死踩住坚硬冰凉的黑曜石地面。
腰背绷紧如开弓的弦,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强行拧成一股!
不再是徒劳的刺击,她双手紧握剑柄,用尽所有力气,朝着凯瑟琳再次格挡而来的剑锋,狠狠劈斩而下!
剑锋破开空气,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嘶鸣。
“当——!!!”
一声远超之前的、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训练场上炸开!
韧性木剑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剑柄狠狠撞入芙兰希娅的臂骨,瞬间麻痹了她的整条右臂。
虎口裂开,温热的液体渗出,但她没有松手。
她成功了!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挡住了凯瑟琳一次毫不留情的格挡反击!
芙兰希娅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狂风中的波涛。
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黑曜石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整条右臂麻痹之后,是席卷而来的、骨头仿佛被碾碎般的剧痛。
巨大的反震让她眼前发黑,但手中的剑柄却仿佛生根般嵌在掌中!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滚烫的洪流自脚底涌泉穴炸开,沿着酸痛的脊椎直冲头顶。
这股灼热的暖意,以一种更强势的姿态,将盘踞在她血脉中的冰冷与痛楚尽数冲散。
那不是力量,是某种比力量更珍贵的东西——一种源于她自己意志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
她挡住了!
芙兰希娅猛地抬起头,银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狼狈不堪。
她试图寻找凯瑟琳的表情,可视线却被汗水模糊,只能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轮廓。
就在这时——
凯瑟琳的手掌,再次覆上了芙兰希娅的肩胛。
位置精准无比,正是刚才被木剑敲打、留下灼热印记的地方。
滚烫。
芙兰希娅的身体瞬间僵住。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隔着粗糙的亚麻布料,是一个滚烫的烙印。
它如此真实,如此有力,带着另一个人心脏搏动的节奏,穿透了她冰冷的外壳。
比艾琳诺那带着秩序之力的冰凉更直接,比母亲在摇篮曲中留下的缥缈幻影更实在。
凯瑟琳没有说话。
她只是稳稳地托住芙兰希娅因剧痛和脱力而微微下沉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芙兰希娅持剑的手腕,稳定着那因剧烈震颤而几乎无法控制的剑柄。
芙兰希娅努力眨掉眼睑上的汗水,视野渐渐清晰。她终于看清了凯瑟琳此刻的表情。
那双纯粹的蓝宝石眼眸深处,之前的严厉如冰雪消融,沉淀下一种极淡、却无比清晰的……赞许。
那目光落在芙兰希娅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沉重的审视——不再是看待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而是看待一个在磨砺中初现锋芒的战士。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训练场上只剩下芙兰希娅粗重的喘息声,汗水滴落在地面的轻响,还有两人紧贴处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这心跳强劲、稳定,充满了生命的热度。
它与她自己体内那股因神血而狂乱、时刻带来灼痛的脉动截然不同。
那是……属于真实世界的、一个健康生命的搏动。
它通过凯瑟琳滚烫的掌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告诉她,生命本可以不是诅咒。
“好了。”凯瑟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她缓缓松开手,掌心残留的温度在芙兰希娅肩胛的痛处久久不散。
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只能勉强拄着那柄沉重的韧性木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然而,当她抬起头,那双异色瞳眸中的迷茫和空洞,已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光芒取代。
那是疲惫冲刷后的澄澈,是痛苦淬炼出的、初生的坚定。
汗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微张的嘴唇,带着咸涩的味道。
这味道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她抬起头,迎上凯瑟琳的目光。
在那双纯粹的、如同晴空与海洋的蓝宝石眼眸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银发凌乱,满身汗水,狼狈不堪,但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却燃烧着一簇从未有过的、倔强的火焰。
就在与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对视的瞬间,芙兰希娅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母亲伊索尔德为何长久地站在水晶穹顶之下,凝望着那片被隔绝的世界。
真正的风与色彩,不是透过水晶壁看到的虚幻光影,不是艾琳诺用语言描绘的遥远童话。
它们需要挥剑去斩开无形的桎梏,需要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汗水甚至鲜血,去亲手触摸。
而凯瑟琳……她就是那份可能性的具象!
她掌心的滚烫,就是自己第一次真切‘触摸’到的、挣脱宿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