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最后一组,殿下。”
凯瑟琳的声音沉稳,打破了训练场上因短暂明悟而产生的寂静。
她那只滚烫的手掌从芙兰希娅的肩胛骨上离开,余温似乎还在对抗着骨头深处的酸楚。
“现在,忘记一切。”
芙兰希娅急促地喘息,汗珠滚过下巴,在黑曜石地面上砸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握紧剑柄,虎口裂开的伤处传来清晰的刺痛。
整条右臂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她没有退缩。
胸腔里那团刚刚燃起的火,迫使她更深地吸入那混合着汗水、皮革和阳光的空气。
她要用这真实的气息,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可以燃烧的东西。
她勉强站直身体,韧性木长剑的剑尖在剧烈的颤抖中,重新指向凯瑟琳。
“您的敌人就在眼前。”
凯瑟琳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锐利得像鹰隼,死死锁定了芙兰希娅。
“他不会怜悯您的疲惫,不会在意您的身份。用您的本能,回应我。”
话音未落,凯瑟琳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疾冲而至!
这一次的突刺,与之前所有的对练都截然不同。
木剑撕裂空气,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带着一股属于战场的、毫不掩饰的杀气。
剑尖直指芙兰希娅的胸口,速度之快,在她那被极度疲惫所占据的视野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芙兰希娅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身体比思维更快,本能地向后踉跄。
手中的剑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肌肉记忆,仓惶地向上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远超之前所有对练的恐怖力量,像一柄攻城锤,狠狠砸在芙兰希希娅的剑脊上。
那股沛然巨力瞬间粉碎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整条右臂连同半边身体都在这狂暴的冲击下彻底麻痹。
虎口处,皮肉撕裂的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粗糙的剑柄。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不堪重负的臂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眼前的世界因剧痛和眩晕而剧烈晃动。汗水蛰得眼睛生疼,视野一片模糊。
在那片模糊中,只有一处是清晰的——凯瑟琳那双近在咫尺、紧紧锁定她的蓝色眼眸。
冰冷。专注。毫无感情。
这眼神……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芙兰希娅疲惫的躯壳。
它击穿了训练场的阳光,击穿了凯瑟琳掌心残留的温度,直接与她记忆最深处的某个影子重叠。
那个永远用审视、评估的目光看着她的兄长,雷克顿·星辉。
那双看待一件待价而沽的冰冷器物的淡金色眼眸,在这一刻,与凯瑟琳专注而锐利的蓝眸,在她混沌的感官中,骤然重合!
积压已久的一切,轰然引爆。
对这座水晶牢笼的窒息。
对自身无法掌控力量的憎恶。对“怪物”身份的恐惧。
对兄长冰冷目光的刻骨寒意。
所有情绪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在身体彻底崩溃、精神防线最脆弱的瞬间,被这致命的视觉重叠,彻底弹开!
“不……!”
一声压抑的、带着崩溃边缘颤抖的低吼从芙兰希娅喉咙深处挤出。
她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试图再次抬起那剧痛麻木的手臂,去格挡凯瑟琳紧随而至的第二剑。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到极致、却又精纯得令人心悸的冰寒,毫无征兆地从她紧握剑柄的指尖爆发。
它并非源于芙兰希娅的意念。
它更像是沉睡于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在她意志被极端情绪淹没的刹那,本能地、决绝地进行了“自保”与“反抗”。
寒气如同活物,沿着冰冷的韧性木剑身,无声而迅猛地蔓延。
滋…滋啦…
冰晶在高速生长的声音,轻不可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秩序感。
凯瑟琳骤然收缩的瞳孔中,那柄朴实无华的训练长剑仿佛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死物,而是绽放出了一片片美得令人窒息的——霜花!
那并非杂乱的冰霜,而是无数细小的、棱角分明、结构完美对称的六角形冰晶,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沿着深褐色的木质纹理疯狂蔓延、凝结、绽放!
每一片霜花都如同最精致的冰雕,边缘锐利,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深邃、冰冷、近乎悲伤的幽蓝色微光。
阳光依旧炽烈,空气却骤然寒冷。
芙兰希娅呼出的气息,瞬间在她苍白的脸前凝成一团浓郁的白雾。
她大脑一片空白,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僵在脸上。无边无际的恐惧紧随而至。
怪物!她要暴露了!审判!净化的火焰!兄长冰冷的眼神!
凯瑟琳的动作在她眼中变成了慢镜头。她看见那柄刺来的木剑,在距离自己剑身仅剩毫厘之遥的地方,硬生生顿住。
她看见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被这冰冷而绝美的造物所攫住的、纯粹的震动。
那不是单纯的惊讶,而是一种近乎认知被瞬间冲击的错愕。
芙兰希娅的心沉到了冰点。
然而,凯瑟琳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在霜花绽放的零点一秒内,已闪电般扫过训练场四周。
远处,负责警戒的魔导魔像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岗位,能量核心闪烁着规律的微光,并未转向这边。
更远处的巡逻卫兵,身影在庭园精美的灌木间若隐若现,显然并未察觉这无声无息的异变。
没有惊动。
这个判断形成的瞬间,凯瑟琳前冲的姿态骤然改变。
原本刺出的剑势极其自然地化作了格挡,脚下却同时向前踏出半步。
她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座最坚固的移动壁垒,精准无比地挡在了芙兰希娅与远处所有可能投来视线的方向之间。
芙兰希娅只觉得眼前一暗,凯瑟琳身上那阳光晒过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
紧接着,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而有力的手,猛地覆盖在她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上。
那只手,连同她冰冷的剑柄和上面正在蔓延的美丽霜花,被凯瑟琳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遮蔽。
“公主殿下!”
凯瑟琳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那声音里没有了平时的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紧迫感。
“集中精神!握紧你的剑!”
这低喝如同惊雷,劈开了芙兰希娅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她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下意识地重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凯瑟琳近在咫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如同燃烧着蓝色火焰的、无比专注的眼眸。
不是审判,不是质问。
那里面,似乎是一种……保护?
就在她心神被强行拉回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蓬勃生机的温热感,从凯瑟琳覆盖着她的手掌处传来。
那不是战斗时狂暴灼热的圣焰,而是一种更加内敛、纯粹、带着神圣抚慰气息的暖流。
它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水,温和却坚定地渗透进来,顺着芙兰希娅的手腕、手臂,精准地流向那柄被幽蓝霜花覆盖的训练剑。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
剑身上那些完美对称、美得令人心碎的六角形霜花,在接触到这股温暖圣洁的力量后,如同被阳光亲吻的初雪,开始无声地消融、瓦解。
它们化作一滴滴清澈的水珠,顺着冰冷的剑身滑落,滴落在脚下被阳光晒得微温的黑曜石地面上。
滋……
水珠与滚烫的黑曜石接触,瞬间蒸发,化作几缕极淡的、带着奇异幽蓝色泽的白汽,袅袅升起,随即消散在炽热的阳光和微风中。
剑身恢复了深褐色的原貌。
只有残留的冰冷水痕,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并非幻梦。
芙兰希娅呆住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凯瑟琳的手掌下,那属于圣骑士的温暖力量正在迅速驱散她指尖不受控制逸散的最后一丝寒气。
剑柄上的冰冷湿滑感迅速褪去,只剩下凯瑟琳手掌那滚烫、干燥、带着薄茧的坚实触感。
凯瑟琳的手缓缓松开,退后一步。
她脸上那瞬间的震动与紧绷已消失不见,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她甚至微微侧身,让开阳光,目光坦然地迎向训练场边缘一个刚刚巡逻至此的卫兵。
“今天就到这里吧,殿下。”
凯瑟琳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音量,清晰、平稳,足以让远处的卫兵听清。
她微微蹙眉,用一种带着职业性关切的语气补充道:“您太疲劳了。在极限状态下,身体会本能地寻求卸力,所以刚才的格挡才会失衡。这是新手的常见问题,不必介怀。”
她仿佛才注意到剑上的水痕,语气更加自然地补充:
“看来天气确实有些转凉,连剑身都凝结露水了。请务必注意保暖,勿要着凉。”
她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平静无波。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一场微不足道的“手滑”和“天气转凉”。
芙兰希娅僵立在原地。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看着凯瑟琳,那双异色的眼眸中,恐惧如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涛骇浪般的茫然、难以置信的感激,以及一种更深沉、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依赖。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揭穿?为什么反而要帮她掩盖?
芙兰希娅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用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死死地、祈求般地望向凯瑟琳,仿佛想从那双深邃的蓝眸中,找到答案的碎片。
凯瑟琳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的视线微微下垂,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那只刚刚覆盖了幽蓝霜花的手掌,此刻正微微蜷缩着。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残留在掌心和指尖的肌肤深处。
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带着更高位阶秩序感的、纯粹的“静滞”与“凝结”。
这触感,与她记忆中《光辉法典》里那些描述魔女之力的、充满憎恶与恐惧的文字——
所谓“混沌的污染”、“灵魂的腐化”、“毁灭的具象”——产生了根本性的悖逆。
她从小被教导,法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理。
魔女之力,是原罪。
可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中只剩下恐惧与依赖的少女……真的是那种邪恶的化身吗?
一个可怕的疑问,如同从坚不可摧的信仰堤坝下悄然渗出的第一缕洪水,在她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那疑问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遏制。
如果,这力量并非邪恶?
如果,这少女并非怪物?
那么,她所信奉的、为之战斗的、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去捍卫的“真理”……
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那个最终极、最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撕裂了她的灵魂——
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她猛地攥紧了那只残留着冰冷触感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殿下请回吧,好好休息。”
凯瑟琳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属于臣属的平静与恭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她再次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然后,不等芙兰希娅有任何回应,她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清脆笃定。每一步踏在黑曜石地面上,都显得异常沉重。
芙兰希娅呆呆地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庭园曲折小径的尽头。
阳光炽烈。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被凯瑟琳用力握住过的手。虎口裂开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
她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韧性木剑冰冷的剑身。
那里,霜花曾绽放过。
而现在,它消失了,被另一股力量温柔地抹去。
一股复杂的暖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难以置信的感激、更深的依赖,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瞥见萤火般的光亮,悄然涌上芙兰希娅的心头。
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粗糙的木纹摩擦着裂开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楚,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