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顿笃定的脚步声消失在雕花拱门外。
那声音的余韵,将月光庭园彻底钉死在寂静之中。
空气随之凝滞。
每一次呼吸,都将兄长留下的、那混合着权力熏香与冰冷评估的余味,更深地压入芙兰希娅的胸腔。
她僵立在这片死寂里,指尖机械地反复刮擦着自己的小臂。
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孔。
她想把它磨掉。
凯瑟琳滚烫的掌心曾紧贴其上,那份温度仿佛还在皮肤下隐隐跳动。
然而,就在刚才,兄长带来的魔导器,同样触碰了这里。
那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肤,直抵骨髓,留下被审视的刺痛。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藤桌上那盆新的“宁静之花”上。
冰蓝色的花瓣在恒温水晶罩内流淌着光晕,金色的花粉散发着浓郁到令人晕眩的甜香。
一股尖叫的冲动卡在她的喉咙。
她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但身体背叛了她,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份动弹不得,比兄长的触碰更让她感到屈辱。
最后的余晖,将喷泉雕塑的暗影拉扯成獠牙状,死死咬住芙兰希希娅的裙裾。
打破这片凝固死寂的,是艾琳诺。
她动了。
如同庭园里一尊沉默的雕塑被注入了生命,艾琳诺迈开脚步。
她的步伐沉静得听不到声音,像一阵无声的风,悄然走向庭园中央的汉白玉喷泉。
芙兰希娅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艾琳诺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
那不是普通的棉布,而是用月光蚕丝织成,洁白得没有一丝杂质,泛着柔和的珠光。
芙兰希娅认得这种材质。它通常只用于清洁最精密的魔法器具。
艾琳诺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仪式感。
她将方巾完全浸入喷泉池中,池水由魔法维持着绝对的纯净。
她修长的手指将浸透的丝绸捞出,然后用一种不容丝毫多余水分的力道,将其拧干。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克制,仿佛不是在准备擦拭,而是在进行一场手术前的消毒。
芙兰希娅的心跳莫名地加快。
她看着艾琳诺拿着那块微湿的、散发着冰冷水汽的丝绸方巾,转身朝自己走来。
没有言语。
艾琳诺走到芙兰希娅面前,轻轻抬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拉起了芙兰希娅那只被雷克顿触碰过的手臂。
冰冷的丝绸,毫无预兆地贴上了芙兰希娅裸露的小臂肌肤。
“嘶——”
芙兰希娅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手腕却被艾琳诺稳稳地按住。侍女的手掌并不宽厚,却像冰冷的铁钳。
艾琳诺没有理会芙兰希娅的反应。
她开始擦拭。
动作极其细致,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感。
从纤细的指尖,到柔嫩的手腕,再到光洁的小臂,任何被雷克顿或其魔导器接触过的区域,都被那块冰冷的丝绸覆盖、摩擦。
一遍,又一遍。
芙兰希娅僵直着身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艾琳诺的执着。
尤其在那个微小的针孔位置,艾琳诺的擦拭反复停留,力道逐渐加重。
丝绸摩擦着娇嫩的皮肤,直到那片区域微微泛红,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艾琳诺的动作没有丝毫温度,与其说是在擦拭,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冰冷的“刮除”仪式,仿佛要用这块丝绸作为刻刀,将那层被“污染”的皮肤,连同其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一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刮掉。
芙兰希娅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艾琳诺。
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不再是侍女的眼睛。
那是一双来自北境、万年不化的冰川深处的眼眸。
其中的锐利与冰冷,仿佛能直接刺穿灵魂,将她钉在原地。
在这双眼睛里,芙兰希娅看到了让她遍体生寒的东西。
一种极度的厌恶,那厌恶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她手臂上残留的、属于雷克顿的气息。
一种捕食者的警惕,冰冷而专注,如同雪原上的孤狼锁定着闯入领地的猛虎。
在那警惕之下,甚至还有一丝被强大意志力死死压制住的、凛冽的杀意。
这眼神,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擦拭结束了。
艾琳诺骤然松手,仿佛甩开什么秽物。
她指尖凌空一弹,那块方巾瞬间冻结成冰冷的硬块,被她随意地丢进了一旁的花圃里。
芙兰希娅的手臂重获自由,却感觉比刚才被按住时更加沉重。
小臂上火辣辣地疼,皮肤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凯瑟琳烙在她肩胛的滚烫温度,兄长冰锥般的采伐,艾琳诺憎恶的刮擦——
三者撕扯间,那点温暖像坠入雪原的火星,哧一声湮灭了。
艾琳诺抬起头,眼神已经变了。
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锐利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像一个错觉。
取而代之的,是芙兰希娅熟悉的、如无波深潭般的沉静。
她甚至还伸手,用指腹轻轻拂去芙兰希娅额角一缕被冷汗浸湿的银发。
侍女对她微微一笑,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如同拂过花瓣的微风。
“殿下,您的皮肤很娇嫩,需要好好保养。下午茶的时间快到了,我为您准备了您最喜欢的‘星辰浆果’蛋糕。”
精致的银质茶具和点缀着新鲜浆果的蛋糕很快被摆放在她面前。
“殿下,请用。”艾琳诺轻声说道,为芙兰希娅斟上一杯红茶。
蛋糕的甜腻与胸腔里翻涌的苦涩剧烈撕扯,让她喉咙发紧。
她不敢拒绝。
在艾琳诺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她机械地拿起银叉,叉起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
绵软的口感,浆果的酸甜,此刻尝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殿下,”艾琳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轻柔,“今日的训练,凯瑟琳导师是否逾矩?”
芙兰希娅握着银叉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凯瑟琳掌心异常的滚烫,那奇异的霜花……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不想让艾琳诺知道。
她本能地想为自己保留一点不被这冰冷牢笼完全吞噬的私密角落。
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低声说:“没有,导师……她很好。”
那几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感。
谎言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微小、苦涩,却又在胸腔里,为她隔出了一块只属于她自己的、不容侵犯的秘密角落。
这是她第一次对艾琳诺撒谎。
一个微小而艰难的谎言。
“那就好。”
艾琳诺轻声应道,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暮色四合,将这座华丽的牢笼彻底吞没。
芙兰希娅看着艾琳诺在昏暗中模糊的侧影,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深夜。
确认芙兰希娅因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疲惫而沉沉睡去后,艾琳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月光庭园。
她回到自己位于附属建筑角落的那个狭小房间。
房间里没有点灯。
她反手锁上门,蹲下身,撬开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由“千年寒冰”制成的盒子。
艾琳诺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冰晶。冰晶内部,雕刻着一朵精致而锐利的白蔷薇图案——
霜语者的回响石。
她将冰晶握在手心,闭上眼睛。
一股承载着信息的极寒意志,通过回响石,向着远方无声地扩散而去。
“‘园丁’的剪刀已触及‘月光花蕾’。他不再满足于修剪枝叶,采伐的欲望日益迫切。‘星辉’之夜即是最后期限。‘荆棘’请求唤醒沉睡的‘冬境’,铺设归途。重复,以霜语之名,唤醒‘冬境’。”
冰晶的嗡鸣声渐渐平息。
艾琳诺面无表情地将它放回盒中,重新藏入地板暗格,如同埋葬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比月光庭园最冷的夜晚还要深沉。
冰霜之下,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