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东海边,天和海像褪了色的纸片糊在一起。咸湿的海风卷着海浪沫子,打在苏桃光着的脚脖子上。她穿着一条洗旧的蓝裙子,海水把裙角打湿了,粘在脚腕上,又冷又沉。
她弯下腰,推开脚边湿漉漉的沙子。露出来半块旧铜钱。铜钱上盖满锈,只有一个“玄”字的边还清楚,摸上去透着一丝诡异的冰凉和刺痛感。“蜃楼印?”苏桃心里嘀咕。她认得这记号,是那个老道士陈玄青的招牌。只有沾过“鲛人泪”的古物才会有这种怪异的纹路。
“这老鬼……”话没说完,就被海浪声淹没了。她把铜钱举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瞧。那点微光刺进她眼睛,让她猛地想起昨晚做的噩梦:浑浊的油灯下,陈玄青那个干瘦老头子,佝偻着背在一排排酒坛子中间摸索,几个铜钱在龟甲里叮当乱响,酒泼了一地,在青石板上画出诡异的图案……屋里都是劣质酒味和海蟑螂爬过的声音,老头像漏风的破风箱:“丫头……记得,归墟东岸的石头洞里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硬生生打断了她脑海里的景象。
苏桃吓了一跳,铜钱差点掉回沙子里。她抬头看过去。
老槐树被风摧残得只剩半截,树边上坐着个人。林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正慢条斯理地啃着一条烤得有点焦的海鱼。他脚前沙地里一个小火堆,火星子噗噗地溅。火光映在他青色布衣下摆上,显出一片深红的湿痕——那是昨天在青螺滩和追来的黑衣人打斗时留下的新伤,叠在旧伤上面。
苏桃看着他削鱼,动作干净利落,刀划过去的弧线流畅又干脆,隐隐带着当年在天机阁学“碎星剑法”的影子。她注意到他握刀的右手小指,削完刺后不明显地往里蜷了一下。这毛病苏桃记得清楚,七年前在云梦泽杀那头水蛟时,他强行用大招“雷狱”落下的伤根,阴天下雨或者用力过猛就会抽筋。
“老马拴在五里亭外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林渊没抬头,随口吐掉嘴里的鱼刺,那尖利的鱼骨头像箭一样飞出去,“噗”地把沙地上正爬向烤鱼渣的一只大海蟑螂钉死在地。虫子腿挣扎了几下,刮沙子的声音竟有点像是某种暗号。林渊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听杂货铺老刘头讲,这种时候退潮后去东边石头缝里摸摸,兴许能捡到几个血纹贝炖汤喝。”
苏桃没答话,悄悄把那块诡异的铜钱塞回衣服里层的暗袋。细沙无声地从她指缝滑落。
林渊像没看见似的,继续低头拨弄着快熄灭的火堆,他用根枯枝一挑,几颗火星子蹦起来,正好落在他脚边一块黑乎乎、专门用来感应大海力量和引路的潮汐石上。石头被火星一烫,猛地缩了一下,接着散发出一圈水波一样的蓝光,映在他脚边的湿沙上,竟显出一幅歪歪扭扭、标着附近能量点和海底暗流方向的路线图!
夕阳终于挣扎着爬到了远处破码头一根光秃秃的旧桅杆顶上。海水从铅灰色变成了浑浊的绿色。两人离开海滩,踩着滑溜溜长满海藻的黑色礁石,往归墟东岸走去。
礁石巨大狰狞,海浪拍上来,摔成无数白沫子,发出沉闷的巨响。在几块张牙舞爪的巨石挡住的地方,他们找到了目标。一个洞口被像大蟒蛇似的墨绿色海藤缠得严严实实,藤蔓上挂着一种发着幽幽绿光的紫色果子,甜腻里夹着腐败的怪味。空气里弥漫的铁锈味更浓了。
苏桃伸手想拨开藤帘。就在她手指刚碰到冰冷滑腻的藤蔓时——
“叮铃…叮铃…”
她左手腕上一串银色(其实是幼龙鳞片磨的)铃铛,突然自己轻轻响了起来!一丝风都没有!铃铛兀自震动,声音又轻又脆——三声短,两声长,重复不断。这是去年她过生日时,林渊给她戴上的。此刻这震动,苏桃立刻听懂了——是天机阁操纵一种叫“七星锁”的禁锢法阵时的特殊指令!
“退后三步。站稳。”林渊的声音像冻住的冰,冷静得可怕。他没拔剑,直接用乌黑的剑鞘尖,轻轻地、像挑帘子一样,向上挑开了那厚重的藤蔓帘子。
洞口被遮住的黑色石壁露了出来。石壁上,清晰的刻痕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北斗七星图案!七颗星的位置都有凹槽,最大最深的“天枢”位凹槽里,静静的躺着一半铜钱。那形状、裂口、还有边缘残留的一点暗红色——和苏桃刚才捡到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像被掰开的两半突然重合!
两块铜钱凑近的瞬间,空气像是凝固了。
风,毫无预兆地转了方向。
一股浓到化不开的、齁甜的香气,像把桂花糖扔进火里烤焦,猛然混进了咸腥的海风里,瞬间散开。
苏桃后颈的汗毛一下全竖起来了!这味道她死都记得——天机阁的“千里追魂香”!当年在青石镇,她眼睁睁看着一个远亲被这香追上,全身毛孔渗出蓝血,痛苦倒地,血泊里竟显出一个小北斗七星图!
甜香刚冒头,林渊整个人气势就变了!慵懒一扫而空。七枚墨绿色、刻满符咒的铜钱如同活物般从他袖口飞出,悬停在北斗七星对应的七个位置上!铜钱在微光下竟泛出干血似的暗红光晕,在洞口构成诡秘的阵法。他左手掐了个道门静心的印诀,脸沉得像块铁。同时,右手却闪电般向后一探,抓住苏桃的手腕,把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硬邦邦还带着点体温的东西塞进她手心——是颗松子糖。
“含着,舌头底下。别吞,别说话。”他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钢丝,直接钻入苏桃耳朵里,嘴唇几乎不动。“东南边三十步外,两块挤在一起的石头后面,有条石头缝,能藏人。”
话音刚落,林渊剑穗上挂着的一枚旧钱,以及洞口七星阵中间那枚主钱,连同苏桃捡的那半枚,断裂的笔画突然互相吸引!发出“叮咚”一声刺耳的脆响!三枚残缺的古钱瞬间拼合成一枚完整的铜钱!
嗡——!
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轰然爆发!像地底有什么巨兽睁开了眼!石壁上的北斗七星图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如同正午的太阳炸在海面上!强烈到能灼伤人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洞口的一切,连那甜腻的追魂香都被扭曲、烧灼!
光影交错中,三个幽灵似的黑衣人,如同从沸腾的海浪里或扭曲的光线里直接走出来,一步踏在洞口。为首的向前半步,掀开的兜帽下露出一张脸——布满了纵横交错、像无数紫蛇在皮下钻过的恐怖疤痕。
苏桃嘴里的松子糖被她咬得嘎嘣响,甜味混着血腥追魂香的苦涩在舌尖蔓延。这张脸……七年前在绝龙涧,她亲眼看着林渊把这个天机阁的刑堂首座一剑劈下悬崖!
“少阁主好兴致……”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疤面执事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皮下的疤痕像虫子一样蠕动。他腰间一个扁黑铜壶盖子开了条缝,一股墨黑、充满恶意的浓雾无声渗出。雾气里,几百只只有瞳孔的、冰冷的惨绿眼睛时隐时现!——“千目蛊”!能破尽任何藏匿法术!
苏桃手腕上的鳞片铃铛烫得像烙铁,疯狂颤抖,发出濒死蜂鸣般的声音!
“……带了美人海边寻幽……不知少阁主记不记得阁主十几年……呕心沥血的养育之恩?”执事像绞肉机般挤出话语,毒蛇般的眼神缠上苏桃,黑雾中那几百只眼睛也死死盯着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对峙中,林渊剑穗上那枚一直没动静的旧钱边缘,一个被铜锈盖住的细微刻痕,在洞口那枚完整钱币的力量牵扯下,忽然亮了起来,与苏桃那半块钱断裂的笔画形成完美互补!
无需任何人推动,“叮!”一声清响。两块分别来自不同钱币、跨越了七年的碎片,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瞬间合为一体!
完整!无缺!
嗡——轰隆——!
石壁上的北斗七星图爆发出比刚才猛烈十倍、几乎要震塌礁石的巨响!纯粹到极点的白光彻底吞噬了一切!视野一片花白扭曲!在这毁灭性的光爆中,林渊发出冰冷的笑声,声音寒彻骨髓:
“滚回去告诉那老头子——他在东海下的网里,不听话的虾兵蟹将……上个月就剁碎了喂鱼!”
“找死!”疤面执事狂吼!狂暴的剑气撕裂强光,带着刺耳音爆砍向林渊和苏桃站的位置!然而力量落下,只劈碎了他们脚下一块坚硬礁石!
两人原先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冰冷滑腻、带着浓重海藻腥味的苔藓紧贴后背,硬石头硌得生疼。苏桃被大力推进一条狭窄的礁石缝深处,林渊紧接着强硬地挤进来,高大的身形几乎把她整个罩住。缝隙窄得两人只能紧贴在一起。苏桃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林渊胸膛下,力量像失控的洪水在体内冲撞,带着撕裂的疼痛——强行用雷狱压制追兵加上刚才爆发,让他昨夜的旧伤又裂了!
“别出声。”带着松子糖味的温热气息喷在苏桃耳朵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像催命鼓点,在他们头顶的岩石上来回敲打。苏桃屏住呼吸。黑暗放大了感官。极度恐惧中,她左手无意识地垂落,手背蹭过林渊同样垂落的左手。
他的拳头攥得很紧,冰冷坚硬。
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他握紧的东西。冰冷坚硬,不是兵器。指腹下传来极其轻薄如同蝉翼的质感,以及一道贯穿的深深裂痕!
她心头猛地一跳!是那枚玉蝉佩!当年在天机阁,他不顾禁令偷出来救高烧垂死的她的护心玉!现在那裂痕深处,正渗出一种在绝对黑暗中依然透着微弱纯净暗金色的液体——龙血!这是玉佩无数次以龙血护她心脉的证据!
与此同时,缝隙外不远处。
“噗嗤…”
沉重刺耳的利器扎透肉体和骨头的声音猛地撕裂了海浪声!紧接着是大量粘稠液体泼在石头上的哗啦声……浓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甜腻的追魂香!
在这片血雨腥风的幕布里,执事如同破锣般的惨笑声疯狂响起:
“哈哈哈……少阁主……你以为毁了那把能伤真龙的‘弑龙戟’就完了?阁主神通广大,早就……”
执事的声音像被无形之手骤然掐断!只有几只幸存的灰海鸥在高空发出恐惧的鸣叫。
林渊猛地抬手,微凉宽大的手掌捂住了苏桃的眼睛,想挡住什么可怕景象。
但指缝无法完全遮挡。苏桃从那点缝隙看到让她肠胃翻江倒海的画面——
执事的尸体没倒下。它……像被泼了强酸,正从那张布满紫疤的脑袋开始“融化”!像烈日下的蜡像。黑袍失去支撑滑落,露出里面非人的景象——血肉正化成半透明、散发诡异荧光的、如同深海水母凝胶的物体!这些荧光的、如同腐烂琉璃般的残骸,顺着礁石间逐渐涨起的灰绿海水,像一场梦幻又血腥的海葬,无声无息地向着黑暗的海底深处飘散、消融……
“水月葬”!
天机阁处理必死的叛徒时才用的酷刑!不只是摧毁身体,更将魂魄囚禁在特定海域,成为永远哀嚎、制造海市蜃楼诱惑船只沉没的……幽灵!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苏桃死死闭上眼。但下一秒,一个更让她胆寒的想法如闪电掠过!
“潮汐石!”她失声低喊,立刻摸向自己衣襟内侧那个小暗袋——空的!原本贴身放着、用来感应潮汐、昨夜还在的那个水滴状、里面藏着星星点点流光细砂的琥珀吊坠,此刻正在林渊垂落的左手指间摇晃。吊坠里的星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汇聚……最终形成了一根无比清晰、强有力指向……黑暗深渊方向的漩涡箭头!
林渊低头看着吊坠,食指对着坚硬的琥珀表面轻轻一弹——
嗡……
箭头骤然凝结!一道由璀璨星砂组成、只有三寸长却清晰无比的锐利箭头,瞬间穿透琥珀悬浮半空,像一根被磁铁吸住的铁针,无比坚定地指向那片幽暗的归墟深渊!纹丝不动!
“陈老鬼……”林渊的声音透过紧贴的身体传来,低沉中带着疲惫,“石头里……还封着他真正的‘遗言’。三百海里深的地方……龙冢真正入口的钥匙……就藏在那儿。”
苏桃僵住了。钥匙?龙冢?传说中埋着无数龙尸、藏着逆转生死秘密的地方?她猛地抬头看林渊,却发现他的目光没有看那箭头指向的远方,而是沉重地、深深地、落在自己纤细苍白的手腕上。冰冷腥咸的海风掀起林渊松垮的袖口,露出他同样清瘦、却新添了几道刀口的小臂。那些伤口的位置……排列着某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规律……
苏桃瞳孔骤然紧缩!昨夜纠缠她的噩梦碎片又浮现——幽暗的殿堂里,一个眉眼熟悉的少年,正托着琉璃盏,任由粘稠的暗金液体……一滴、一滴……落入其中!
彻骨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声音干涩发紧:“林渊……如果……如果拿到钥匙……需要……我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那就让他们放。” 林渊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得像在说喝水。仿佛要流尽的不是他无数次冒死保护、视为生命的龙女之血。他猛地转身,用剑锋随意削下一段墨绿色的海藤,粘稠的汁液滴在另一只手的潮汐石上。汁液像活物般迅速流淌、汇聚、延展!在黑色石面上画出一幅不断自动生成、显示着安全路径、暗流和危险漩涡区域的精确海图!
他侧过脸,最后一缕夕阳的微光在他轮廓边缘勾勒出冰冷的暗影。只有眼角那颗褐色的小痣,这一刻如同吸饱了海腥与血气,透出一抹近乎妖异的红色!
“但在这之前……”他突然转回头,目光落在苏桃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决心。他不由分说地把手中那段滴着墨绿汁液的海藤,快速地在苏桃纤细的手腕上缠绕了两圈,系紧!“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