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官差在村口跺着镶毛的鹿皮靴，呵出的白雾里混着烧刀子的酒气。
“这冰棱子都挂到屋檐了，你们倒有闲钱糊新窗纸？”班头用刀鞘捅破窗户，桑皮纸裂口处簌簌落下陈年芦苇絮。
鹿鸣转头看向门外，快过年了，这是来……征粮的？
总不可能是来赈灾济粮的。
放下手里的药杵，鹿鸣站起来看向窗外。
“官爷……今儿来是要作甚？”李大爷跪在地上，不知是冷还是怕，他有些发抖。
“李老汉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肥头大耳的官差摸着胡子，嬉笑道。
李老汉的棉鞋在夯土地面上蹭出两道泥印子，
他确实是知道的——大官们又来要粮食了，可是今年已经征过三次粮了，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若是没有张先生，他们估计也会饿死，现在他们还活着，就是靠着他给的粮食。
若是连这些都要交出去，根本用不着羌人打过来，他们这一村子人怕不是连年都过不完就要饿死了。
“西羌那些野人们又来边疆闹事，皇帝陛下体恤你们这些平民百姓，要征集军粮，受到如此皇恩，你们这些大汉子民理应上缴粮食。”
李大爷不识字，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上面红红的、印着大汉官印公文压的他们根本就抬不起头，若是不上缴粮食，就要被城里官府抓去。
“村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能不能先欠着，明年再缴……”“今年的粮食必须如数上缴，不然统统抓去官府治罪！”
班头冷笑着，没有理会他，继续催促着。
“交上去，我们都会饿死的。”稚嫩的声音突然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我爹就是饿死的。”
林儿看着那大官儿，就那样看着。
爹把粮食交上去了，自己却没了吃的。
爹是饿死的。
他死的时候，没有温度，没办法再说话，手冰凉凉的。
那个高高瘦瘦的、能把自己举的很高很高的爹爹，饿死了。
死的时候被娘盖了一张草席。
最后，他变得很矮很矮，比小土堆还要矮。
矮到谁都找不到他。
然后娘就生了病，也死了。
娘死的时候连一块埋的地方都没有，被人丢在路边。
跟着姐姐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到很多很多野狗围在娘死的地方，吃着几根断掉的骨头。
“你爹死了你不回去在墓地里守孝三年，跑来这里干什么？没孝心的东西。”肥头大耳的官家目光冷冽，俯视着这个小家伙。
林儿知道他说的这些是什么东西，跟着姐姐，她读了很多书。
“可是我爹娘死的时候连下葬的地方都没有，我都不知我爹埋在哪里，官家告诉我，该去哪里守孝？”
林儿问道。
班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满，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贱民敢如此反驳。
她凭什么敢跟自己顶嘴的啊？
只不过是一个贱民而已。
他直接上前抽刀，一个挥击，似乎是要把她的脑袋砍下来。
林儿瞳孔里映出刀刃寒光的刹那，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斜里插进来，五指精准攥住刀脊，刀刃割破掌心瞬间，血珠凝成赤色冰棱，簌簌坠落在夯土地面上。
“该死了。”
清冷的声音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胖班头涨红着脸抽刀，刀刃却像嵌进铁石般纹丝不动。
他看着鹿鸣攥住刀的手，那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仿佛是这场对峙的鼓点。
“你一个贱民，也敢反抗官府？”官差试图找回自己的威严，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随后瞳孔猛然骤缩，他看到这村姑指缝里漫出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泛着冰蓝的雾气。
其实没必要受伤的，但痛一点能坚定自己搞死他的决心。
张角想过来，却被鹿鸣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行。
得想办法掩盖妖气外加带着全村人逃命了。
官府一查，镇妖司一来，那就完蛋了。
然后张角有些无奈的抬头看了一眼天——要下雪咯。
“官府……”鹿鸣垂眸看着手中低下的鲜血，指尖正在凝结成细小的六棱晶花，“我不怕。”
她突然松开刀刃后退半步，发间松木簪应声而断。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某种琉璃碎裂的脆响，仿佛寒冬腊月踩破了封冻的溪面。当第一缕银白长发垂落肩头时，夯土地面突然绽开霜花纹路。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漆黑的发丝从发根开始褪色，月光般的银白如同潮水漫过三千青丝，发丝间竟凝着细小的冰晶。那些冰晶碰撞时发出风铃般的脆响，可落在他耳中却像是催命符。
更可怕的是她发间凸起的玉色鹿角，那对晶莹剔透的角分明还在生长，枝杈间流转的寒光将官差们佩刀上的铜吞口都冻出裂纹。他突然发觉自己呼出的白雾不再消散，而是凝成冰粒噼里啪啦砸在衣襟上。
“妖……妖……”他喉咙里挤出的气音被冻结在齿间。
“原来官老爷也会发抖啊？”少女轻笑，轻轻的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那根点在额头的玉色指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出霜纹。他听见自己颅骨发出瓷器开裂的脆响，原本油腻的皮肤瞬间覆上一层冰壳，连眼珠都被冻成两颗浑浊的琉璃珠。更可怕的是这种寒意正在往颅内渗透——他清楚地感觉到脑浆在结冰。
“班头！”身后传来年轻官差的惨叫。班头用余光瞥见同僚的鹿皮靴正在结冰，那些镶着银线的皮毛如同被火烤的蜡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竟凝成毒蛇状的冰棱。有个官差试图用佩刀砍断爬上小腿的冰霜，刀刃却黏在裤管上，连同手掌一起冻成青紫色。
鹿鸣的发梢扫过他结冰的鼻尖。他瞳孔里映出少女身后暴涨的虚影——那不是人类该有的影子，分明是生着角的雪鹿。
“没想到吧？”鹿鸣忽然贴近他耳畔，呼出的白雾里凝着细小的冰刃，“自己会被所谓的‘贱民’给杀掉。”
冰层顺着油脂快速结晶，将他整张脸冻成狰狞的面具。他试图求饶，却发现舌头早和牙齿冻在一起，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幼兽般的呜咽。
鹿鸣轻轻吹落指尖霜花。八具冰雕应声炸裂，飞溅的冰晶在空中凝成水汽，彻底没了踪迹。
雪地上八滩水渍正缓缓渗入夯土，鹿鸣发间玉角如春雪消融，变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松木簪，在她走回屋里时，黑色已如墨汁漫过银丝，林儿这时候也跟了上去，不过没有人在意。
直到药杵在石臼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醒了呆立的众人。
妖怪？
传说中会吃人的妖怪？
他们看了半天鹿鸣进去的小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屁！哪家妖怪天天给俺们做饭熬药整天还想着法子给俺们弄点东西加餐？
妖怪能长这么好看？
这分明就是他娘的上天派过来的祥瑞！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