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会三楼及以上是属于公会的办公区,或者也可以说,这里同时兼顾着协会的管理与运行职能。作为类比,或许称其为公会(协会)办公室会比较生动。
既然有着“办公室”这类的场所,可见协会公会内部的管理自成体系,各部门也在几百上千年的不断磨合中变得有如齿轮一般相互契合,共同组建成为了这样一尊影响力横跨东西南北的庞然大物,其难度并不比开局一只碗打下江山要简单多少。
这种长线的运营能力极其需要一个特质,便是极高的组织度。而组织度要想要达到一定高度,严明的纪律则是极为关键的几环之一。
是以,尽管在国家级协会驻地身居要职,佛恩仍然不敢怠慢任何一项工作。
所以,即便有尊贵的客人在场,佛恩也不得不一边处理他桌案前堆积如山的代办件一边挤出宝贵的脑力接话,这实在让他疲于应对。
可以预见,当交流时其中一方显得心不在焉时,对话是很难进行下去的。
于是,为了让忙碌的办公室主任从他陶醉的工作中抬起头来,老人不得不走个单刀直入些的办法,或许在一些人看来更像是剑走偏锋。
“你看起来可真不像一个大权在握的组织领导,佛恩先生。”
“此话怎讲?”
“人们都说,‘做人就要做大官,当官就要发大财’,可从你身上我看不出这一点。”
“嗯,人们的确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见他还是不咸不淡,老人摸了摸那顶被缝上“老阔头”三个字的破草帽,故意说:“我真好奇,你在坐上现如今这个位置以后,真的滴水不沾?”
此话一出,效果斐然。
水因其流动性,在卡塔·雅儿德人看来是财富的象征,这与地球古人对水的意象解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类似“滴水不沾”的表达在雅儿德人的耳朵里,则是含蓄地向某人发问:“你当真就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廉洁么?”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话并不刺耳,因为贪腐在卡塔·雅儿德早就是与权利这棵大树相互伴生的藤蔓——它与其根茎相连、枝干相融,随着这棵树的成长而越发粗壮,兴许哪一天会强壮得将树干绞碎也说不定。
许多雅儿德人的梦想是当官发财,因为当上了官老爷就有了权,而权利是无形的武器,在你只是个小喽啰时是个打人生疼的棒槌,在你位高权重时是悬在每一个下位者颈后的锋利铡刀。
跟攻城后许多将领都会默许手下士兵屠城以抚平心伤以便更好带队的心理相似,这世界上某些国家的掌权者们都有着类似的想法,或多或少地对手底下的文武大臣们中饱私囊的行为阖上眼睛,只把控着“不得结党营私”这一红线,其余任其施为。
在这样自上而下的纵容下,默许就成为了鼓励。
掌权者们乐得用自己的权利肆意寻租,而底层人也在反抗无果后只能默默承受。如此现象已经根深蒂固到就算改朝换代也无法杜绝,甚至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王国之后,开国君主的第一套领导班子就诞生于腐败的土壤之中。
想要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地生活也许可能,可要保持一身清爽地坐上黄金椅,几乎是天方夜谭。
老人的话语里隐含的,就是这一层基于黑暗现实的合理假设。
有人说最不容许这种看似普世的假设安到自己头上来的,恰恰是假设最适用的对象,比如对着那些收受贿赂的官员去说,很有可能看到其暴跳如雷。
但——很可惜,在卡塔·雅儿德,这个现象也许是反过来的。
当面指出官员的腐败和滥用权利,他们只会轻蔑地笑笑,正常反应是视乎出言不逊者的家世背景选择从充耳不闻到当街打死的处理方式,温和些的就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说上一句“是啊,这感觉可好了——要不我位子给你坐上一天?”
这种时候,也只有佛恩这种难得一见的人会在悠长的叹息中摘下那架铆钉有些松动的金丝眼镜,似是很费力地揉着睛明穴,用一种难以品读其情绪的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表达完全不同于老人的意见。
即,他能身正不怕影子斜地站出来拍胸脯说,自己从未做过自损风骨的事情。
“我生来有个爱好,也曾经向同事们发出过邀请,可惜没人愿意与我同行。”
他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为的就是让老人主动追问。
“什么爱好?”
对方果真将话柄交给他,足以见得是个实打实的聪明人。
佛恩将笔帽盖上,拿起一只正在流动的沙漏把玩。
“我喜欢远足,尤其喜欢在环境恶劣的地区远足,因为这会让我有一种征服了自然的感觉,”他说道,“仿佛在我走出那片地区时,我就是世上最无可匹敌的人——一切艰难险阻都被我用双脚蹚过,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功者。”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爱好,我想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我没理由拒绝。”老人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佛恩先生是谨慎的人,我相信就算我什么都不带,你也会在出发前为我准备好一切必须的用具。”
佛恩点点头,似乎是肯定老人的说法,可话说出口后却让人发现这点头的动作并不是最直观的那层意思。
“那天,我打算去戈壁试试——就在那达利。只不过,我不打算自备水源。”
“滴水不沾,你就不怕渴死?”
“不怕,因为我有信心在日落之前穿越它,”佛恩乐道,“你知道么?那片戈壁最窄的地方其实只有二十几里宽,只要稍微有些毅力,谁人都能跨过这片风沙之地。”
话毕,老人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了以一个“嗯”字。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老人起身便要离开,却被佛恩叫住。
他向门外喊了声“稍等”,转而将那个问题抛还已经背对自己的老人。
“近百年来,您不曾用过水袋?”
“呵,我一般只喝酒!”
老人哈哈一笑,粗糙的手握上掉漆的门把手,在即将转动其开门之前,不忘叮嘱:“佛恩先生应该不再需要我多在这儿坐一会儿了吧?”
佛恩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示意他刚才虽然疏于招待,该听的却一项没少:“两三年跨度太长了,我需要一个更确切的时间。”
“比起‘这一百年里会有陨石砸坏大地’而言,这已经足够确切了。”
变相拒绝了佛恩的要求,老人推开房门,与迎面走来的文员点头致意后步履如飞地消失在转角。
一张字迹齐整的稿纸,也被摆上了佛恩桌面书堆的山坳坳里。
“急件?”
“需要您定夺。”
“噢……”
瞧了一眼呈递单位的抬头,心道最近协会的事儿真不少,该占了近期事务的十分之一了吧?佛恩单手戴上眼镜,粗略地扫了一眼稿纸的内容。
然后,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竟然挑在这个时候么?真是蠢极了。”
‘毕竟伟大的英雄们,现在可都在城里呢。’
望向老人离去的方向,佛恩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