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广场上是发生了什么吗。”
帝国第三公主用着不容置疑的陈述句问道，显然是在用婉转的方式发出命令。
至于命令的内容，当然是要他这名臣子将现在的情况用自己的话描述一遍。
“自小刻钟前开始，白石广场上就开始有人聚集，在几提克的功夫里就汇聚成了如此庞大的人流，着实古怪。臣发现这一异常时就立即派属下联系城卫军处理此事。如殿下所见，现在他们正在广场上处理此事。”
奇异粉色的眸子里映出漆黑的白石广场，在中央巨大又轮廓不清的黑色椭球形外围游离着许多银灰色的小点——那些就是瑞特亚所说的城卫军，他们因为穿戴的甲胄而反射出引人注目的光。
茵珂蒂颔首，似乎是不对瑞特亚采取的举措有什么批评意见。
“这些人聚集在这里是出于什么缘由？”她问。
瑞特亚将头深深埋下，道：“臣实不知。”
“不需要像是书写战报一样详尽，也不用像是分析情报那样条理清晰，我们就是在这里普通聊聊，出于邂逅，而不是君臣。所以，将军要是有任何想法，但说无妨。”
即使低着头，三十厘米的身高差仍然没法阻止那抹摄人心魄的微笑闯入心门。
瑞特亚总觉得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升起了红晕，不免因心虚而错开视线。
若是他再年轻一些，或许就会脑门一热，真的如同完全没有阶级隔阂一般地与茵珂蒂毫无保留甚至口无遮拦地交谈起来，大谈一切可能的原因，甚至将最近城里乃至全国范围内都广泛流传的有关茵珂蒂本人的事情搬到台上。
幸好，瑞特亚已经不再年轻了——他成了家、有了儿女，从军的经历不如朝廷里许多文官想象的那样平铺直叙，在战场拼杀之外，帐篷里面的勾心斗角一样不比文官们在朝廷里外唇枪舌战要简单多少。
皇族的心思臣子们是没法揣度的。这不是说皇族里就没有真诚的人，而是深刻阐明了一种困境：身为臣子，不能有一次猜错皇族的意思，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碰上的究竟是不是那个真诚的人。
表面上再真诚亲和，也有可能是伪装的。瑞特亚受老皇帝一手提拔，作为军事技能上备受陛下信赖的平北将军，在皇帝那儿吃的哑巴亏一点不比那些不受重用的将领们要少。
二十多年来伴君如伴虎的经验足以让他在绝大多数时刻都能保持头脑清醒，因为他不想再被皇族们用哪种理由“坑蒙拐骗”一回了。
即使他方才险些被公主的绝世美貌俘虏，多年沉淀的智慧还是将他拉了出来。
保持着十足的克制，瑞特亚话到嘴边又死命咽了下去，斟酌再三，还是没有改口，行大礼后说：“臣下顽愚，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恳请殿下提点。”
皇族可以设饵下渔，但在王朝尚未走到末期的时候，唯独礼数是他们很难违背其逻辑的事物。
说白了，“礼”这种东西在封建帝制时期就是用以收拢人心和规范行为的思想约束器，象征的是封建帝制时代的核心价值观，比如“十恶不赦”中的这十恶就能看出古时最大的罪要么是针对统治阶层合法性和权威性的挑战、要么就是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规训的违逆。
故而臣子对皇族行大礼致大谦意，虽说亮点欠缺，但终归是不会犯错的。
按瑞特亚预估，公主殿下恐怕会短叹一声，与曾经自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其他皇族成员时那些王子公主们一样，表达出不知真假的失望或落寞。
人们总说，皇族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既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任何行为出于完全的纯粹，又很难找到与自己相处时出于完全纯粹的那个人。
因此瑞特亚觉得，如果公主殿下真的叹气了的话，自己肯定会很歉疚。
如此美丽柔弱的一位尊贵的人因自己而落寞，瑞特亚自觉很难顶得住。
意外的是，茵珂蒂没有这样做。
正相反，她反而笑了——
不是掩面而笑，而是毫无遮掩地放声大笑。
她的笑声有种莫名的穿透力，能穿透层层宫墙，更能够穿透人的胸膛。
让人忍不住惊叹，这位帝国的第三公主殿下，真是一位奇人。
尤其是她放声大笑过后，抹抹眼角溢出的泪珠，说出来的话题。
“我倒是觉得，白石广场上的这些人啊，说不定与我有关。”
此话令瑞特亚一惊，猛然抬头。
他下视的目光看到茵珂蒂伸出蕾丝遮罩下的皇族玉手，像是点兵点将般地指指点点，平静甚至寡淡地将他所不敢讲的话题比他还要详尽地讲出来。
“最近城里风声传得正盛，说是陛下行将就木、命不久矣，说当今帝国境内几乎无人可堪大用，只有最年长的公主才有资格承接这日月江山，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谣言。”
西塞安帝国有皇储十几人，在茵珂蒂之前还有王子公主各一名，不过他们都在前两年离奇失踪。
老皇帝几番立储，那些王子却死的死、疯的疯，一股散发诡异气氛的阴霾笼罩宫闱，封锁流传的消息更是让这恐怖的压抑感徘徊在殿宇内外，日益沉重。
瑞特亚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该就这个敏感过头的问题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茵珂蒂这番言语的意思究竟是单纯阐述这个现象，还是借此话题隐晦地要自己表明效忠站队，内心无比煎熬。
看他额角冒汗的样子，茵珂蒂无所谓地摆手：“将军莫要紧张，西塞安立国以来已经立下规矩，皇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无论于法理还是于情理，这皇位都不是我一介女流可以安坐的。”
“殿下……”
“广场上似乎有什么动静，将军可带禁卫前去维护秩序——都是不好动手的百姓，城卫军恐怕独木难支。”
“…臣领命告退。”
听出了公主口中劝退的意思，瑞特亚不做停留。他最后看了一眼茵珂蒂雪白胸前缀着的那抹殷红，行礼后自近处廊桥门洞告退。
留意到瑞特亚临走前最终视线停留的地方，茵珂蒂捧起那根银线穿起来的红色宝石，左右倾斜手掌。
暗淡而低调的火彩因切面之多而疯狂闪烁着，
正如奇异粉色的眼底映照而出的阴暗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