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肯色没有出人命，情节也不过是普通而常见的斗殴，且不存在难以认定的责任方，事情便以那几个头破血流的人被从现场带走为结果落幕。
然而，作为现场唯一一个皇家代表，茵珂蒂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命令死士盯上并跟紧那两个协会的人后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两轮残缺的蛾眉月挂在天上，一红一蓝交相辉映，时间已然来到了午夜之后。
阴冷的寒气在街道上聚集，弥漫形成浅薄的雾气，在地面石砖上凝起了一层细密的露珠，稍不留神便容易滑倒。
这是茵珂蒂第一次没有带任何侍卫地走在街上。她知道虽然自己身为帝国现存最年长的皇女，皇帝也不会派人在暗中保护她，待遇远不及她的那些弟弟们。
但至少比起自己那些贪图享乐的妹妹，茵珂蒂庆幸自己手里好歹还有一支仅供自己差遣的武装侍卫，或许能在未来老皇帝驾崩之后自己就算没能顺利登临皇位，其也能够保自己周全，直到逃离国境、投奔母后的祖国。
同时，这也是茵珂蒂第一次在如此深夜，步行在皇城之外。
两轮弦月高高挂在天边，只是看到，脑海里便浮现出儿时母后为自己捧书念诵的那些教义与诗句。
听人说，母后在被父皇迎娶之前曾是罗纳德国的圣女——即便在至高天神教规模扩展的如今，罗纳德也只有寥寥几位圣女。
尽管圣女只是享有枢机主教的地位而不享有对应的权利，但那也是万人之上的尊位。所以小时候，茵珂蒂总是觉得自己的母后与父皇所纳其他妻妾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别的嫔妃是女凭夫贵，只有自己的母后才是与父皇门当户对。
也因此，母后所带来的罗纳德以及教会的诗词歌赋，才会从小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中。
“只要心念三圣，三圣便会予你福音：暖光圣予明媚福音，清风圣予通明福音，山川圣予亘古福音。三福齐聚，圣音永续……”
就像自己嘴里念念而出的这一小段，就是曾经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夜也没能入睡时，母后为自己念诵的教会经义中的某节。
说实话，虽然崇拜与认可母后的出身，对她从罗纳德带来的教义，茵珂蒂却不是多么坚信。
诚然，至高天神教的教义广布世界，哪怕是他国的宫闱高墙之内偶尔都能听到念经颂歌的丝竹声，影响力不可谓不强大。
然而恰恰是自己这样一个理应算是西塞安帝国皇室里与罗纳德渊源最为深厚的一人，茵珂蒂却从没把至高天神教视作除了助眠物之外的事物。
也许原因就在于，她从来不信世人只需要念经便能得到福音、也从来不信神明会垂青所谓的子民吧。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皇族就是要比普通人站得高看得远。只可惜，登高远望，入目的风景不见得就全是巍峨壮丽，也有在世人触及不到的边界线之外盘伏的滚滚黑烟。
这种感触，特别在今天亲眼看到了手下的甚至连官僚都排不上的城卫军劳役兵都敢在城中居民面前横行霸道，且就这酒保毫不犹豫的熟练操作，不难推测出城卫军的所作所为在这座城里已经是公认的规则。
这就是那些大臣嘴里说的，“我帝国治安稳定，兵民和睦”？
这算哪门子和睦？乌辉特况且还是皇帝眼皮子底下，就容这些大臣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
怕是前些年那些被这些文臣武将请进宫里感谢天感谢地的百姓，不是由他们的人假扮，便是受了胁迫、非得说些违心的话语来吧！
“属臣为非作歹，君主一叶障目，皇族之过也！”
想到这儿，茵珂蒂握紧拳头，横着砸击在沿街建筑的外墙上。
薄薄的一层冰激得她手侧软肉刺痛，不得不悻悻收回，用另一只手包裹揉搓。
娇弱的皇女阁下长久注目这块被她锤击的墙壁，其上冰层完好如初，反而只有她收到了伤害。
仿佛应证出自己如今外强中干的处境，茵珂蒂忍不住嗤笑。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既像是在评价刚才自己锤击墙面的行为，又像是在讥讽这些年来自己做出的努力。
她不过是一个没有法定继承权的皇女，即便她再怎么优秀，皇位也不可能落在她的头上。
可悲的事实是，从古至今，没有一名皇女能优秀到与同辈的皇子争锋。相对平庸似乎成为了女性皇族的诅咒，似乎在治国理政这件事上，她们天然地就比哥哥弟弟们要逊色。
茵珂蒂不明白，难道自己就没法打破这个荒诞的循环？
她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没办法打破它。
不然的话——
四下无人，她从领口摸出那块冷艳的红色宝石，心里冷笑。
——自己何故会需要这块身外之物，替自己去哄骗人心？
如无这块宝石，茵珂蒂很肯定，光是从自己的能力上就不会有任何一名权臣在未来的争储斗争中支持自己，顶多只有寥寥几个两头下注的权贵，想的不过是追求万一的不一般的赔率罢了。
何况，她还不是皇子。不够拔尖的能力再加上缺少合法继承权，简直宣判了死刑。
“没有足够的能力，又缺少正统性，只能乞求怪力乱神——我与那些求神拜佛的无头苍蝇们，又有什么不同？这样的我，就算有朝一日真能坐上皇位，难道就能开万世之太平么？”
茵珂蒂近乎质问地扪心自问，她发现心中早已对此有了答案。
很是悲观，她几乎认定，自己十有八九可能在这场违背道统的皇权争夺战中死无葬身之地。
这块宝石也不过是宫廷法师团随手施舍的物件罢了。没有将它赠予更具竞争力的皇子，无非就是因为这是块阴柔的首饰，皇子不便携带罢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茵珂蒂觉得不服。
“我承认我不如老四，可那些老五老六，他们哪一点比得上我？！
“贪图享乐、放纵滥情，只晓得声色犬马，眼里全无半点黎民百姓的影子——就这样还能得到权臣投注？他们可曾半刻想过为民执政？”
——这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茵珂蒂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反而步伐越发坚定。
她决定了的事情，就要去做。
她就是要跟老四争一争，看看谁才能做帝国黎民的人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