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做到让魔法完全没有耗散地施展出来，哪怕是精通魔法的北地龙也无法做到。所以，布设者要是想不留痕迹地销毁某处阵法核心，最妥当的方法就是使用刀砍锤砸的方式从完整性上破坏之。”
一戟将铁罐头劈裂，拉文的脑海中闪过上学时讲师在某节关于阵法的课上反复强调的注意事项。
除开永久性的固定术式之外，大多数阵法的运转都依托于可以搬运的核心。视情况，阵法所仰赖的核心数量从一至数百不等，而所谓的情况通常就是指不同的目标效果与作用范围。
而他今天要从这座山上破坏并回收的阵法核心，就多达两百余个。
“走吧，赶在天黑之前，得把剩下的一百五十六个全处理掉呢。”
秃顶但天灵盖周围一圈头发很是茂密的长发老人邦杰见拉文捧着那个瘪掉的铁罐子蹲在地上跟便秘似得呆愣住，出于好心催促他。
山上这些阵法核心的回收工作其实并不着急。宫廷法师团首席团十几位大法师协力打造的阵法能够保证这些核心就像是定时钟表一样精准计时，就算今天没能处理掉，明日正午之前便会纷纷自毁，化为神仙来了都难以还原的锡渣。
让拉文务必今天太阳下山前处理掉只是一道考核任务，任务完成与否与完成的效率如何决定了他能否留在宫廷法师团的队伍里，是否保住他那一身崭新的靓丽大氅而不是脱下它后灰溜溜地滚蛋。
拉文听到催促后没有立刻赶路，而是起身问：“邦杰，我只是一事不明。”
“嗯，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事情。”邦杰满是皱纹的手捋了捋十几公分长的胡须，“不过既然是问问题，你应该叫我什么？”
“师父，请给徒儿指教。”
“嗯……好，你问吧。”
入了宫廷法师团，原则上无论年龄或实力差距，成员均以姓名相称。
不过，拉文本就是邦杰领进门的徒弟，老者即是他的授业恩师，更是宫廷法师团首席团的大法师之一，享有极高的地位。这种时候，人家乐意自己称其为师父，是其他人八辈子都未必能盼来的福报。
既然现在的身份是老师与学生，拉文请教问题的姿态摆得很低。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自己也知道，接下来自己打算问的问题应该会被邦杰认为是“蠢货才有的问题”。
“我们在乌辉特山上布下如此大的阵法，不惜制造雪崩吞没田野袭击城墙也要跟传单的预言诗呼应；现今还要花功夫掩人耳目地回收阵法核心，配合三公主明日的讲演给她站台笼络人心，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
拉文脑子或许不如邦杰所希望的那样聪明，可他比曾经的许多同处一室的同学都要擅长一点，就是懂得察言观色。
不过就算他处事圆滑，他也终究是个年轻人。即便看到邦杰嘴角的弧度随着他的每一个字词跳出而越发向下弯曲，他也硬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这个问题。
空气静默了三秒，老资历的大法师没有如他意想之中地那样破口大骂。
反而是用长辈关怀小辈的那种语气，温和却蕴含不容违抗的潜台词，语重心长道：
“拉文啊，既然你越问越没底气，应该在问问题之前就知道我大概肯定会骂你蠢笨，那为何还坚持把问题问完？”
“因……我心里也有一杆秤，师父。”拉文因敬畏而不敢直视对方，“在我的印象里，施恩于百姓众望所归，用流言蜚语去操纵百姓使之成为冲在最前面的尖刀，总感觉…违背人伦。”
“拉文，你的踌躇令我失望。”
邦杰深谙语言的艺术，他知道对拉文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就要用这种意味强烈的字眼去负面地评价他，才能让核心理念稍微种入他的心田。
“帕法尔，你的父亲、我的至交，他还在世的时候成天不务正业，更没有什么爵位。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会与你的父亲交往频繁，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
“因为……我父亲有您欣赏的点？”
“欣赏？不，不能用这个词，它配不上我对你父亲的诚挚，”邦杰断然道，“帕法尔是我的知音。哪怕他在家世上并不显赫、事业上并无高度，也不妨碍他理解我的思想。正因他能够走入我的内心世界，就够格成为我的至交。
“我本以为，你作为帕法尔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多少能继承到他的一点优秀特质……唉。”
一声长叹，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把一切能说的都说尽。
“师父……”拉文心里一揪，没有学生能承受得住被老师明确表达的失望情绪。
“有悖人伦？伦理、道德，不过是底层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是帝王用来蛊惑人心的幌子、铸就法统的砖泥——皇帝用所谓的人伦让自己万世一系，贫民因人伦而永世蜷缩于那漏风漏雨的茅草之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口中的人伦！
“‘如果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让少数人牺牲，也是值得的’——当我跟帕法尔提起这句话的时候，曾经被他狠狠地耻笑：
“‘拉倒吧！少数人的牺牲不会换来大多数人的利益。只要还在帝国治下，即便有人牺牲，他创造的价值也会被王公贵族巧取豪夺去。平民们看似得到了什么，可失去的更多。要我说，只要能达成改天换地的目的，即使让许多人去死，也是值得的！’
“——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你敢想象这不过是一个酒蒙子的‘疯话’？不，他一点没疯，简直振聋发聩……这就是你父亲。”
邦杰拍了拍拉文，见他有些呆滞像是思维卡在了某个结点也不着急。
“我先去下个地方了，时间紧任务重，一时想不明白就别想，赶紧来找我。”
说罢，老人身影扭曲，消失在了原地。
拉文迟来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如果不是因为各种原因，自己绝对不会有今天。
他向来尊师重道，只是不知为何，刚才在邦杰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
全然是因为一个肌肉几乎要撑破衣服鼓胀出来的壮汉在脑子里擒住了他，单臂锁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指向行至乌辉特山巅的太阳，掷地有声地对他说：
“老兄，你说咱们学一身本领是为了什么？为了飞黄腾达、家财万贯？不，我觉得不是这样——这太简单、太低级了！
“要我说，有了本领，就该让更多的人富足起来！让贵族？那都用不着我们！要让百姓们真正地殷实起来，这才能证明咱们厉害、咱们强大、咱们学有所成、日后定名留青史——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无论怎么驱赶，都从脑海里赶不出去。
一边是师父，一边是同学。
拉文左右交战，不知道谁才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