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人声步步高涨,漫过台阶,如无孔不入的潮水,淹没皇女的脚踝。
名为米莎的宫廷禁卫恭敬地合上大门,来自底层的声音小上了许多。
总算,不算嘈杂。
“现在聚集了多少人?”茵珂蒂问,最后熟悉一遍手中的稿子。
“平北将军传信,附近一个街区每一条巷子都挤满了人,至少有三千人。”
“都是青壮年么?”
“青壮年,男性居多。”
对这个回复,茵珂蒂总算稍显满意。
妇女过来大多只是为了凑个热闹,她今日演说的受众当然是这个社会最核心的生产力,也就是青壮年的男丁。
而且,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这类人普遍也是最容易煽动的。三千这个数字看似不多,似乎只占皇城不到三十分之一的户籍人口,可这个比例足以由百姓内部的口口相传迅速得到补足。
在帝国政治眼中,男与女的差别永远只体现在生产力与可动性的层面上。有时候演说的重点在于让妇女心领神会,有时候核心则在于让每一名男儿夜不能寐。
而今天,茵珂蒂的目标显然是后者——在城中男人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让他们知道,如今的第三皇女殿下虽为一介女流,但担当责任颇具先皇遗风。
——当然,现在皇帝只是衰老,还没死呢。
都说皇族无情,茵珂蒂也觉得确实如此。不过父女一场,茵珂蒂还没有心狠到用什么手段提前结果老皇帝的命。况且她也不希望如此,因为搅浑的水对她这种独特的身份来说反而是不小的劣势。
自己豢养的许多死士日夜守在皇帝寝宫周围,榻边更是有母后随侍左右,陛下的安危应该无需自己过多顾虑,量那些弟弟妹妹们也不会疯狂到真的动毒杀父皇的歪心思。
所以……“呼……”
茵珂蒂饱吸一口气,随后孑然长叹。
房间里只有她与米莎。作为从小相伴左右的宫廷禁卫,茵珂蒂对米莎的信任哪怕非要排个序列出来都称得上数一数二。
“殿下要动身了么?”米莎伸手握在了足有半个人高的金丝楠木大门握把上。
“不,再等一会儿吧,等下面的声音再响些。”
茵珂蒂安然坐在柔软的半身椅上,稿子已经被她放到一边。
本就烂熟于心,此刻只需在心中就能快速播放。
数百次大大小小的演说自己都经历过来,明明昨天晚上还为今天感到惶恐,结果重要到或许能改变自己一生轨迹的时刻即将到来时,自己的心中却心如止水。
茵珂蒂想多感受感受这独特的体验,说不定自己今生一辈子都将回味和品尝。
“米莎。”皇女戴着镂空蕾丝手套的纤纤素手点了点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
“殿下。”米莎微微欠身回应,端庄优雅、礼仪齐备。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真想跟你聊些别的。”
“殿下可是打退堂鼓了?”
“嗤,我倒是想打退堂鼓,可……那就不是我了。”
茵珂蒂也不掩面,直白地笑了出来。
洁白的贝齿自殷红唇下露尖,煞是好看。
“无论如何,我都想为自己去争一争。”茵珂蒂说着,视线飘到米莎身上,“米沙姐姐,你始终会站在我这一边么?”
久违的称呼,让训练有素的宫廷禁卫都不禁有些错愕。
“殿下上次这样叫我,可有十余年了。”米莎脸色没什么变化,藏在发丝阴影下的目光稍显柔和,“宫廷禁卫的职责是对皇室成员负责。我是您的禁卫,您的目光所向、即是我剑锋所指。”
“谢谢。”
茵珂蒂唇角带笑,从她身上挪开视线。
她固然知道米沙是真心对她,不如说再刻薄冷血的杀手,与某一人朝夕相处时间长了,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总会有纽带将人与之相连。
即便如此,对方还是用巧妙的表达将自己糊弄了过去。也许在她看来,自己硬是要登台亮相参与这场争储搏杀的戏码这件事完全不是个好决定吧?
也好,茵珂蒂也从来不觉得这是个好决定。
她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既然如此,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一头撞死在了南墙上,希望米沙也能及时回头吧。
反正从始至终,卑劣的自己都没能把任何一个人捆到自己的战车上。
哪怕是瑞特亚,茵珂蒂仍是没忍住给他留了一级台阶下。
她的心还是不够狠,手段离毒辣还是太远,衬得那尊王座都遥不相及。
“你说,前几天我在巷子里撮合的两人,他们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对儿了呢?”
皇女殿下撑着脑袋看向因透光而微微发亮的彩窗,怔怔出神。
她问得表里不一,相伴多年,米莎当然知道茵珂蒂醉翁之意不在酒。
殿下在心虚,甚至胆颤。然而她的双手却没有颤抖,全然没有将外强中干的样子表露出来。
但从这一点论,其实殿下已经有了站上台与其他皇嗣一较高下的资格。
只是……要面临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
“有时候,许多步入婚姻的人们都会感慨,其实在宣誓婚姻的仪式之前那长久的暧昧,或许才是今生最流连的爱恋。”
茵珂蒂回望,错过了米沙抬起的眼眸。
“那样的婚姻,可真是糟糕。”
皇女一笑置之,起身扶正裙摆,使身姿挺拔。
禁卫默契地为她拉开大门,一波欢呼的声浪扑面而来,吹起她鬓角的长发。
“殿下,人民在欢呼您的登台。”
“是啊。”
正前方是挂在栏杆外侧的皇室纹章,她瞥了眼悬在那亚尔酒店厅堂四边八角的四皇子禁军盾徽,勾出了她今天嘴角的最后一道弯。
“喔!!!”
随着她的步履,日光穿过精密调整的透镜组从三楼彩光玻璃聚焦到她所处的二楼连廊。单手抚上贴嵌金箔的栏杆,招手便诱发再一波呼应。
这就是她的百姓、这就是她的军队。
“各位同胞,我是帝国皇室第三公主茵珂蒂·耶拿温,想必今天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随着她玉音放送,底楼的声音小了些。
仪仗队在人群中穿梭维护现场秩序,市民们目不转睛地向她聚焦。
“在开始正式的演说之前,我想先跟大家说我昨天在路上遇到的一件事:有只麻雀从枝头落下——它消瘦无力,叽叽喳喳地叫着。巢里只有两颗孤零零的蛋,看不见叼来的麦穗……世界好像就是这么残酷,祂甚至不愿给这小小的生命以生的希望。”
人声陷入沉默的低谷,茵珂蒂环视好几圈,尽量确保自己的目光能够覆盖到在场自己能看到的每一个人。
从他们的眼神与面色中品尝出每一种味道,混杂成憋屈与不甘。
她于是深吸一口气,闭目几秒后,睁眼缓慢、而掷地有声地说:
“可我认为,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