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无孔不入的，上一刻可能在山里，下一刻或许就会吹进人的心里。”
“皇后殿下所言极是。”
人影欠身，显得他佝偻的身影越发矮小，加之台阶的距离，看起来更显渺小。
然而，帝国皇后娜尔米·庞莱却不敢将这几个老头认作一块块朽木。
“我的公主殿下，好像遭到某些人的波及了呀……卡玛大人？”
皇后的眼神慢慢地瞟了过来，卡玛赶忙低下头去，用稀疏的地中海避而不战。
正如皇后忌惮着他们，宫廷法师团同样也忌惮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美妇人。
互相忌惮的两方光是面对面站着便会激起层层波澜，没有几回合的互相试探，谁也不知道某个时刻是否是真正交锋的最佳时机。
“嗨，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邦杰主动往前半步，借由动作不留痕迹地将心虚的卡玛拦在行礼时张开的衣袍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违心的话，“三殿下是我们帝国黎民所有人的殿下，是我们帝国的门面。老臣也是看着三殿下长大的，对那些对殿下实施恶行的罪人，老臣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话毕，他故意做作地大拜，将话语尾音拖得极长。
像极了一柄长刀，明晃晃地在娜尔米面前亮出锋刃，无异于骑脸嘲讽。
如果这里是宫斗剧剧场，或许经典的冷笑就要出场了。
但皇后并没有这样做。
尽管愤怒，但她能表现得心如止水。从将几人召集来至今，她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刻意控制的痕迹，叫人分辨不出此人究竟是藏心思的能力强到不可思议还是单纯地就事论事。如果是后者，未免太过于冷血无情。
本以为动了第三公主后多少能让娜尔米动容，但现在正面无表情端坐在高处的女人用得体的仪表又一次说明，她的忍耐力似乎远超常人的想象。
“邦杰大人是何时进宫就职的？”娜尔米的视线从卡玛身上偏移，落到那张不如身后之人衰老，但如同狐狸一般狡黠的鱼尾纹上。
“该有三十年了吧。”邦杰借机打了一张必出的资历牌，“老臣自十五岁起拜入圣王帐下，随军征战十余年，战功虽不算显赫，侥幸以从龙之功除大法师位，后承蒙同僚举荐进入首席团供职。若以陛下登临皇位那一天算起，就是三十年。”
“大人今年何许岁数了？”
“已入耳顺之年一年余。”
“看来陛下还是太爱才，邦杰大人为我朝日夜辛劳了将近五十年，却不晓得张弛有度。民间里，像大人这般年纪的应当已经颐养天年、尽享儿孙之福了吧？我在此谨代卧床的陛下向邦杰大人致歉。”
还没说到末句，娜尔米就从宝座上站起来向下行礼，不给对方拦阻的机会。
其实就算给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在卡玛的视角中，本来气定神闲的邦杰脸色陡然一变，宛若吃了金汁般神色铁青。
能站在这儿与皇后当面对质，怎么也不能是等闲之辈。
隐喻劝他告老还乡？抱歉，这个邦杰早就设想过，伤害几乎为零：下一任皇帝都未必是你耶拿温家掌握，是也八成是由我们扶上去的傀儡，我就是现在当场答应卸任还乡，等新王登基，不还得乖乖把我给请回来？
因为心理定位上早就已经是未来真正掌控帝国的王者，皇后给他行礼逼他后一步回礼违逆君臣之礼的阳谋他也完全不在意，哪怕今天娜尔米给他跪下添鞋，天也塌不下来。最多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新王之后慢慢恢复名声，照样能在几年之内风光归位。
真正让他几近破功的，是那倒数第二句话。
谁人不知道他邦杰唯二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战争中了？
八年前，那时候恰巧是当今陛下感染腿病的日子里，皇帝无心朝政，边关军事也全权交给了负责前线战事的主责将领——此人素来与宫廷法师团不对付，明明邦杰与他没有直接恩怨，却故意通过军事安排借赫尔特人之手谋害了他的长子；
六年前，他的小儿子抱着参军报国的理想不顾阻拦孤身一人跑去帝国北境报名参军，加入对巴桑纳达龙袭防御的第一线，两年之后音讯全无，在第三年开春其染血的衣冠被送至府前，自此他才知道两个儿子都与自己阴阳两隔。
至于女儿……他妻子当年就是在生女儿时难缠，母女二人都没能保下来。
于是，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卡玛就不再终于这个被他认为是愧对于他的帝国朝廷了。
无论是八年前因为一点伤病就对前线军事安排不管不问的当朝皇帝还是挑起边塞矛盾的赫尔特人，亦或者是后来小儿子投奔的北境军队统领者平北将军，都是邦杰记恨的对象。
所以，当他得知茵珂蒂将瑞特亚拉下这摊浑水之后，邦杰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作为明争暗斗的对手，他们有多了解皇后，皇后也就有多了解他们。这句话是为了哪一碟醋包出来的饺子，邦杰绝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这个穿着皇后衣冠的罗纳德奸细，竟然胆大包天到拿他绝后的悲惨开涮！
明知他早就绝嗣，竟然还拿民间那些儿女双全的老人晚年接受子女赡养得享天伦的事情劝他辞职——那是劝他辞职吗？那不是指名道姓地侮辱他吗！
邦杰气得牙根痒痒，两只藏在罩袍长衫下手都因为用力而瘦骨嶙峋，像个皮了一层袍子的恶鬼。
“我不怪皇后殿下，毕竟您不知道子女断绝是何种痛苦，老臣也衷心希望您此生不会为此所愁。”
娜尔米就像没听出其中的威胁似地认真颔首：
“邦杰大人，我觉得您不该如此颓丧。”
邦杰的眼神危险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对您长子的遭遇，我深感遗憾。但对您家二少爷的事情，或许并不如您所见到的那样——”
“殿下如果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
话音未落，就被邦杰强硬地打断。
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再怎么有城府，哪容得下雷区蹦迪？
“老臣身体不适，请求告退。”
说罢也不等娜尔米给予肯定的答复就转身走人，卡玛被他拽着亦步亦趋踉跄地走了，满头是汗。
“殿下，要不要我们……”
持扇的礼仪侍女做了个扼住喉咙的动作，被娜尔米隔空扇了个巴掌。
“之前吩咐你们的，可都照做？”
“殿下之命，不敢不从。”侍女们纷纷单膝跪地，“挑断手脚筋、拔出舌头、刺瞎双目、捅破耳膜，每日滴灌流食，命人秘密照顾着，几年里不曾胖过一分，自也不得瘦上一钱，全待您发落。”
“嗯，退下吧。”
娜尔米没表露出满意或不满意，屏退左右后，望着空荡荡的寝宫，从怀里摸出一块椭球形的金怀表。
掀开盖子，里头嵌着一张褪色的照片，依旧能看出来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若为人王，则必疯狂，何况是女王……”
咔地一声合上，娜尔米拽下怀表，随手扔到宝座后的阴影里。
“北境情况如何？”
“回圣女，四殿下已经亲率兵马南下，再过三日就将兵临乌辉特山北麓。”
娜尔米听后扔去一块皇帝才有的调兵虎符。
“将他挡在关外。若是挡不成，无论如何，杀了他。”
“罪人领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