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君庭是不下雪的。
那里四季绿树成荫、花草遍地,时常下雨,氤氲的水汽与雾霭经常漫过山头,像是被层层云霭环绕。
雪啊,一度只存在于涅尔雅的听闻中。
那些外出归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总会对他们这些还未到年纪的小辈们分享路途中的见闻,下雪这种本地没有又画面美好的北地气象更是令人着迷。
法加尔说,他在巴桑纳达见到过绒球花般硕大的雪花。刚刚踏上那片土地时,他甚至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传说中的珊瑚海,每一滴雨点都是白花花的珍珠。
朴实无华的词汇拼凑成陌生又令人向往的画卷,涅尔雅一直都期待着亲眼目睹下雪的时节,没想到今天就被她碰上了。
注意到这件事时,一枚六角形的冰晶正巧落在展开的书页上。
冰晶的一角戳在粗糙的木浆纹理之间,倾斜地立着,随后因受力不均而以此为支点,旋转地跳起圆滑的舞步,最终被纸浆略高于零点的温度暖化,先快后缓地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冰晶缓缓消融,逐渐漂浮在了融解形成的水珠上,又很快随着书页对水珠的吸收而躺在色深些的水渍圈圈里头,直到片刻后消失不见。
“雪……”
银发的半大少女左手托书,小心翼翼地探出肤白胜雪的右手,去触碰那粒冰晶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更多的雪花从天而降,飘摇着落在她的手背上。
有了真正的雪白相对比,人们才会知道肤白胜雪一词究竟是在说谁的白。
雪花飘落,激起黄金色的荡漾。
心灵的窗户被冬日的精灵叩响,白茫茫的天地容纳得了一切,也盛放得下少女好奇的求知。
双脚触地,冰凉的金属与同样冰凉的细雪编制而成的毯子相触,柔软的一方塌陷下去,坚强的一方迈出脚步。
涅尔雅走在街头,甚至忘了自己还没有戴上隐蔽耳目的头盔。
不……也许就算戴着,天使小姐或许也会将那头盔摘下。
眼孔就算开得再密,也装不下自己的好奇。
天地自然的美丽,值得每一个人花上一点心思,去触及、去感受。
尤其是对涅尔雅这种尚未到年纪的、还有资格将美好当做理所当然的少年而言更是如此。
在扛起世界、社会与家庭赋予他们的责任之前,孩子们还有很多时间去享受世界的美好,去天真固执地坚信世界的美好,去大胆狂望地践行世界的美好。
在这如雪一般纯洁美好的时令中,比雪更加纯净的是孩童般的心灵。
雪越下越大了,风却越来越小。
比起当初,已有指甲盖大小的雪团团从万丈高空飘摇而下,落在家家户户倾斜的房顶上,粉饰装点着每户人家的窗牖百页。
就连城墙上的那些火炬也在此刻驻足,尽管他们已经看过了无数场雪,可雪天对他们来说依旧百看不厌。
不消多时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城北,几人高的城门紧闭,似是没有出去的路了。
左顾右看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一个出去的口子,抬头望了望城墙上被雪的箭垛,涅尔雅放弃了飞跃城墙的想法。
那样的话会闹出大动静来的,这就有悖于自己与父亲的约定了。
可是走寻常路的话,就没法出外看雪了。
白天的那方池塘在漫天白雪中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涅尔雅尝试去幻想,她幻想了一百种可能的情形,可就是满足不了心中的好奇。
她踌躇着,不知进退,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任由雪花在她的长发上积蓄起来,几乎将她装点成一尊雪人。
“城东南有个小池塘,好奇的话,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青年男人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涅尔雅这才注意到路边的棚子下面有一个披着青色袍子的男人在那里喝酒。
海带般浓密的灰白色头发像是趴在海岸礁石上一般伏倒于男人的脑袋上,与酒杯中尚温热的酒液蒸腾的雾气配合着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考虑到自己的警觉性,就算刚才因为分神而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存在,对方也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弹过,应当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个不带头盔的骑士。
理论上,也猜不到这幅高大的盔甲里装着的其实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不能说谢谢,也不能做出多余的动作。
涅尔雅静默了两秒以此为回应,转身向男人所说的城东南方向循路前往。
雪渐渐大了起来,路上的积雪已经到了不得不高抬起脚跟才能向前迈步的程度,沙沙的铲雪声伴随着每一次跨步从脚底传来,穿戴着这身盔甲走路逐渐变成艰难的行军。
赶在行走彻底成为一场折磨前,涅尔雅看到了海带头男人所说的那方池塘。
池塘约莫有几十米长、十几米宽,深度最深处应该不超过一米,因为即使是在夜晚,涅尔雅也能凭着自己的眼睛看到池塘中心池底下的那些石子与泥沙。
在池塘两侧长端各自连接着一条四米见宽的细小水流,一头来自城东北的某处,一头远远地流向城南。
池塘边上的一户人家外墙上钉了一排木板,看着像是供人歇息的,此刻也已经积了一层雪。
涅尔雅俯身将雪清扫干净,动作缓和地将身体与盔甲的重量压在这排木板上。
可惜木板吱呀作响的动静很是让人担心,小天使只好赶在木板被她拗断前赶紧站起来。
只是这木板没法坐,那她又该坐在哪里静心看雪呢?
这样想着,将目光放远,少女从湖对面得到了灵感。
又是早上那名垂钓的老人,他头戴斗笠、盘腿坐在枯树下的大石头上,不受风雪的干扰,一心一意地钓鱼。
涅尔雅也挑了个石头将它擦擦干净坐了上去,也不担心对面看到自己,因为这场雪已经足够大,大到她不认为对面能看得到自己。
几十米的距离,又有飞舞的鹅毛大雪,专心垂钓的老人心思只在那鱼钩之上,断然看不见遥远的彼岸静坐赏雪的观众。
至少想当然的涅尔雅是这么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