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须男人是个老牌职业者，冒险经历丰富，看人很准。
不止他自己这么觉得，重要的是涅尔雅也如此觉得。
所以，她才会在短暂的心理斗争后，选择说服自己：身份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故而，比起摆平这一人的疑心，更重要的是知道这背后究竟有多少人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坐直上身，脖子主动向前抵，将那刀尖稍稍往回顶了半寸。
青须男人脸皮颤动，见盔甲人是准备摘了那头盔，便只是维持刀尖朝向的致命性不变，让出半寸空间供对方动作。
天使不是圣人，杀生对祂们而言不是禁忌。此刻，若是换做其他某些更加老练也更加追求万无一失的天使前辈们的话，不说整个协会，这间房间内肯定不会留下活人喘息的声音。
而那名被逼问的天使则能屏息凝神地潜逃出去，留下一地鸡毛，悄无声息。
幸好涅尔雅杀生的欲望并不强烈，看多了流俗作品的她反而很在乎手上沾不沾血这件事情，尤其介意是否可能会对智慧生命造成杀伤。
如果是因为无法控制的权能，涅尔雅最多只会觉得抱歉；如果是蓄意为之，涅尔雅会感觉自己很失败，没有像传说故事里的勇者一样，控制好刀尖的朝向。
青须男人的喉头滚动，他或许并不知道在这短短时间内，自己已经从一名道德观念完全不同于人类、攻击性又属外战最强的敕令天使手下逃过了一劫。
他光是在无缘无故骤增的环境压力下咬紧牙关忍住四肢百骸关节传来的惨叫便已经用尽全力，尽己所能地去克服那种源自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对，没错，是死亡。
青须男人这半辈子徒步走过上千公里的路途，追杀过许多人与怪物，自然也被许多敌人追杀过。
他自以为早就从刀尖舔血的日子里品味到了生与死这锅鸳鸯汤的味道，然而这一切在今天都被这锅纯正滚烫的孟婆汤从喉头直直灌下，像是吃了一碗刚出锅就浸了冰水的汤圆，痛得钻心刺骨。
像是一柄铁锥若即若离地抵在心尖，自己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那锥子便会狠狠地往上戳一下，扎的心肌寒颤，跳动得愈发频繁、猛烈。
死亡不像以为的死神那样向自己逼近，而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可怖的是，自己非但没法远离它，反而还要为了求生不断地猛力向上跳跃。
稍有不慎，这柄利剑便会刺穿不过椰子软硬的天灵盖，捣毁脊髓，彻底抹灭这具躯体的所有意识。
冷汗不要钱似地从体表每一处可能流汗的地方窜出来，平常基本不会出汗的部位也如同被冲破了阀门的大坝般，涌出洪流般汹猛的汗水。
偏偏在此时，紧闭的嘴里却口干舌燥，上下左右的口腔内表皮像是被放进了烘箱里头不分昼夜地炙烤，烤的失水、酥脆、焦烂，直至彻底化作黑炭。
若非那职业者久经捶打的意志还在强撑着他的意念，若非一缕雪色掀起的无名神风从墙上巴掌大的窗外吹入他的心头，恐怕自己早就在这房间里被活活吓死了。
而即使是如此坚韧的意志，也在对上那双自银发幕帘后不紧不慢睁开的黄金色双眼的刹那彻底崩塌。
“当啷。”
弯刀落在桌上、滚到地下，与石板铺成的地面发出铿锵的铮鸣。
青须男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上下的骨头，贴坐在椅上。
一手向后紧紧地撑着墙，另一手则死死攥拳，将胸口的衣物拧得发皱，漩涡似地夹在他拼命蜷缩的五指之间。
方才的神风只能免他不由外因而死，可若是真因恫吓而丧命，那也无计可施。
室外一阵骚动，弯刀落地的声音引起了连锁反应，但涅尔雅不会让多米诺的骨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倒到最后一个的。
『神思术』
她施展神裔秘术，就像是常人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云上君庭的天使出远门前都要接受来自巴康堡的教导，更不用说涅尔雅本就住在巴康堡。
神思术便是云上君庭外出手册中必定含有的条目，备注有两条。
其一是“能够和平解决误会与争端的最好办法”，其二则是“如在外遭遇与异族间的矛盾，应当首选此法，以免招致麻烦。”
涅尔雅不是个好学的好孩子，她只是喜欢看闲书，外出手册她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她的哥哥是法加尔，即使在云上君庭之外名声仍如雷贯耳的不动天使法加尔。有这样的亲人在身边，涅尔雅怎么可能会被放任，真的摆烂如咸鱼？
这神思术，便是法加尔在妹妹临出发前再三跟她叮嘱过的几条注意事项之一。
「到了任何不得不露出真面目来的时候，就用这个伎俩，明白？」
明白，涅尔雅跨越时空地对正主法加尔喊话。
神思术，非神裔种族们至今未能攀登的精神操纵类法术的具现形式之一。
只要被神思术命中并作用，那人的思维便会陷入极端被动的状态。
具体体现为说什么就做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甚至不用问话者说出口就能充当他们的口舌播报他们想让受术者表述的内容。
最麻烦的是，比起大陆上流行的所谓“高等精神法术”，神思术能够做到受术者自认为全程意识清醒、一切行为都发自内心而没有“断片”的错觉，在旁人眼中也不会出现“眼神忽然涣散”等破绽，相当无解。
为了阻止门外的热闹发酵成破门，涅尔雅首先就通过精神授意，让那青须男人用最适合当前情况与氛围的谎言圆武器落手的疑点。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我倒要可是了——我可是正三级骑士，就算退役了吧，那也当了不少年教官！掉的那是刀鞘、刀鞘！你们再讨论大点声、传出去让人家知道我‘用威慑恫吓可疑分子反倒自己先吓得丢刀了’，是想坏我一世英名吗！”
“这……”
“我说，散了、散了！你们候着就行，又不是我们两个都要造反——真要那样了让奥术师来把这房间炸上天不完事儿了吗？哪要那么兴师动众！”
门外闹哄哄的声音在被连怼两下后掐灭得悄无声息，一切都那么安宁平静。
这就是神思术的恐怖之处。
这就是天使的恐怖之处。
